那老妇护着小女子,“回郎君的话,这是我家幼娘写的,我却是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意思?”
“哦?那请这位小娘子给我解释解释,说对了有赏钱。”
“回郎君,我家幼娘天生哑人。”
嘶,“哑人?”我心中冷笑,这偈子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意思,可这笔字让我心里发寒,那荀女郎不识得,我却一眼看出,这绝不是这个时代能写出的字体,这是几百年后赵宋的皇家瘦金体。
如今出现在永嘉年间的洛阳铜驼街上,还是被眼前这个小女子写出来。
任谁不生出疑心?
我作势转身要走,那幼娘却忽然从老妇身后闪出,跪下拼命磕头,又抬头看向我,眼眸闪烁。
“咦,干嘛,要讹人还是咋地?”卫璪一抹拳头。
“切,别吵,”我给卫璪挤挤眼。
“这位婆婆,不如你来说。”
这两个流民见着学子模样的就给人磕头真受不了,我尽量和颜悦色。
“郎君不知,我家幼娘生来就是哑的,打小见到字就走不动路,她爹娘时常带着她去碑林看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善习字,还说要习什么什么?听人说,只有洛阳国子学才能习得。”
“什么什么?你说的什么究竟是什么?”莫名其妙。
幼娘在地上捡起石子,用隶书写下禹贡二字。
这就更奇怪了,这是你一个流民丫头能学的东西?
“她爹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她家中世代炼剑,可如今俱是铁器,所以到她爹娘这一代人丁稀薄,家境愈发艰难。去年蛮军攻破襄阳,若非苏大家舍身相救,我们早死在乱军中……”
“打住,你说她们家里炼剑,炼的是什么剑?”
“回郎君,青铜,她家里世代炼青铜剑。”
我轻轻纾口气,转头看向幼娘,“我且问你,自前朝以来,天下刀兵莫不以铁器为尊,你家炼青铜剑能做什么用?”我示意她写在地面上。
幼娘用石子在地上写出两个字,却没用赵家的瘦金体,而是用虫鸟篆,赫然是“斩魂”二字。
几个纨绔睁大眼,一个个弯腰狠狠瞪着两个字,却被字狠狠瞪了回来。
不认识?一群文盲,我暗笑。
又上前用脚尖将两个字随意刮蹭掉。
“我最后问你,莫说谎,不然决不轻饶?”我沉声对幼娘说道。
幼娘点头,眼圈发红。
“你们堵在这里就是为了入荀家奴籍,好进国子学修禹贡?”
老妇插嘴道,“求郎君恩典,我家幼娘善写诗谶,不如给郎君也写一绢,若郎君入得贵眼,还请您给我家幼娘一个修习机会。”
说完又跪下来。
这老妇眼睛够毒,绝不是简单人物,一个逃难的北地流民,竟然认得出我们几个身身上青衫乃国子学规制。
也好,就看看她能写出什么花来。
那幼娘点点头,撸起袖子,以石为笔,在地上用鸟虫篆写了“心有鱼肠”二字。
为何给荀家女公子写得便是诗谶,到我这里变成西个字?
我心口忽然像是被什么拧了一把,脑中记起虚空中递出的那柄鱼肠剑,忙稳稳心神。转头对谢鲲道:“徒隶曹与市令都是你家门下,这件事须幼舆帮忙安置。”
谢昆转身看看只有王二坝和那个大个子陈三甲跟在身边,王二坝就是宁平城唯一活下来的那个铁甲斥候,这会儿书童装扮跟在左右。吩咐,“你带着婆婆和小娘子去牙行,草鞋钱、门包俱都不要吝啬,今夜须把红契带回府上,找郎中给看看,看看别带着疫病。”
草鞋钱俗称中介费,门包懂得都懂。
王二坝示意老妇和幼娘起身,才要走时,又听谢鲲叮嘱,“记得沐浴干净,让家里婆子给弄好看些,莫心疼银钱。”
我差点趔趄。这厮再说下去,该不会给我买宅子吧。
“打住,子游未及冠,你仔细晚上被你娘打板子,”袁姝在一旁笑出月牙。
我无奈看向幼娘,那女子黢黑色脸上竟然泛起包龙图的红晕。
老妇连番福着千恩万谢,牵着幼娘跟上大步流星的王二坝。
又听见袁姝问了句,“小娘子有闺名吗?要不要子游哥哥给起名字?”
老妇转身,“幼娘名唤莫青颜,郎君若不喜欢……”
轰得声响,我脑海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心口巨疼。
今天咋回事,己经是第二次了。
“无妨,这样就好,”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们穿过酒旗林立的东市,鼻尖忽然飘来一阵焦香——那胡肆门前的石板上,整只羔羊正在炙架上滋滋冒油。
“浑羊殁忽来两只!”卫操按捺不住高门大嗓,谢昆身后的陈三甲忙扔出一包袱重重的五铢钱。
“再来瓮高昌葡萄酒!”谢昆转身挤眉弄眼:“赵大学究,今护花有功,这鹅腿非你莫属...”
话音未落,杜夫子的声音幽幽传来:“《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老者不知何时坐在邻座,正慢条斯理地撕着蒸饼,“不过老夫今日告假。”他忽然眨眼,“老板,给这桌加盘寒具,记他们账上!”
这老夫子比少年人撒欢得还快一筹。
我看了一眼伙计上来的寒具,见是一盘油果子,心里暗笑,这东西不就是撒子嘛,宋时称麻花,怎么堂堂国子学博士吃麻花还要揩晚辈的油水。
众人呆若木鸡。
这些世家大族的兔崽子,能让你们破费多少?夫子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我望着檐角渐暗的天光,忽然觉得这晋时的夕阳比临安的更暖几分。
吃了鹅,我们才心满意足步入画云楼,这里算是洛阳高门最喜聚会的听歌弄曲之所。
炙豚的焦香混着椒桂气息在酒楼二层弥散。
邻座漆屏后传来压低嗓音的争执,声线里带着吴地黏连的尾音:“……裴侍中昨日己将七十二车竹简装船,走广通渠入黄河,经汴口转邗沟首抵建康。”
我想到姑臧城,那是后世凉州文脉所在。
屏风缝隙间,我瞥见说话人腰间悬着的错金铜牌,那似乎是河东裴氏家臣的符信。
“乌衣巷那五进宅子花了三百金铢。”对坐的广袖男子转动着琥珀耳珰,我认出这是琅琊王氏的庶支子弟王劭,“可恨那帮江左豪强,听说我们要南渡,竟把秦淮河畔的地价抬了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