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昆走时给我留下一驾青布马车,老仆驾着它向荀家老宅疾行。
车厢猛地一颠。我正倚着窗棂看外间乱象,猝不及防向前栽去,额头险些撞上雕花窗框。
“郎君当心!”
温软臂膀突然环住我的腰,莫云芝不知何时己挪到我身侧,此刻将我整个人揽进怀里,衣襟间杜若香味浓郁。我后脑贴着她胸前青铜护心镜,凉意透过发丝渗进来,却压不住耳根突然窜起的燥热。
言伯在前头“吁”了一声,老马喷着响鼻放缓脚步。
透过纱帘缝隙,可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刨着烧焦的粮铺废墟。
老仆赶车的背影在纱帘上投下佝偻剪影,“前头要过永和里牌坊了。”
他声音混着马蹄声传来,“荀家老宅在醴泉坊,得从烧毁的安众县衙绕过去。”
马车穿过永和里时,街边的梧桐树己被烧成了焦黑的骨架。浓烟从废墟间升腾而起,将天空染成浑浊的橘红色。
“郎君又在发呆?”
莫云芝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我收回目光,沉吟道:“云芝,我修了三魂分野后,为何总能‘看见’别人在做什么?就像是身临其境那般?”
她轻笑,“三魂分野厉害之处是魄体化形,修成之后三魂与肉体无异。乃是上古秘术。三魂心意相通却可各自存在,又能以魂体窥探极远之处,甚至化鬼上身,神异莫测。”
她顿了顿,忽然凑近,红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垂:“郎君要不要入妾身魂,妾以魂侍奉,包管您心旷神怡,立时就羽化登仙……”
她杜若香的气息温热,我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她却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往她怀里带了带,笑道:“怎么,郎君怕了?”
我无奈地摇头:”别吓唬我,说不定我一冲动就……”
她眨了眨眼故作无辜:“妾哪敢?只是提醒郎君,莫要贪玩,把魂儿玩丢了。”
“这么厉害,那你为何不修?”我又问。
“此乃阴术,男人修不得,女人有心者也修不得,您说说若无心岂非就死,还如何修三魂分野。”
“那幼娘为何又能修?”我更好奇了。
“您说呢……”
我心突然被震撼到,忽然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
云芝见状,眼圈一红,忙拥我入怀,她在我耳边低语,“郎君休要再问,休要再问……”
我仰身抬头,撞进莫云芝暗沉的眼眸里。又听见她幽幽地问,“分身尝到的滋味,本体也会感同身受吧?”她意有所指地瞟向角落,“比如某人偷亲您的时候?”
车厢另一侧,莫青颜正捧着《禹贡》竹简装睡,闻言差点把简册摔落。
莫云芝似笑非笑,“三魂分野最诡谲之处便在于,分身共享五感,那种诡异的欢愉会让灵魂有种被撕扯又填满的滋味”
莫青颜忙着捂住了耳朵。
我暗暗思忖。为何我不仅三魂共享五感,甚至和莫青颜也共享五感,尽管需要刻意为之。
马车突然急停,言伯叫我,“小郎君,醴泉坊到了。”
我向外看去,街道两侧,商铺的门板早己被砸烂,货架倾倒,绸缎、陶器、粮食散落一地,被无数双慌乱的脚踩进泥泞里。
“郎君,前面就是醴泉坊了,荀家老宅的院墙高,咱们得绕到后巷。”
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框。
“外头乱成这样,郎君倒沉得住气。”她低笑,指尖在我心口画了个圈,“幼娘可都快把您的袖子扯破了。”
莫青颜攥着我的袖角,指节泛白。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瞳孔里映着远处升起的黑烟,那是平昌门方向的粮仓在燃烧,火光舔舐着天空,将暮色染成暗红。
“别看。”我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掌心感受到她睫毛的颤动,湿漉漉的,像是沾了露水。
醴泉坊的牌楼下,横七竖八地堆着十几具尸体,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童。他们的脖颈上缠着麻绳,显然是被吊死后又被割断绳索丢弃在此。最上方的一具女尸穿着锦绣襦裙,发髻散乱,一枚金簪斜插在鬓边,在夕阳下闪着凄冷的光。
那是荀家的婢女,我认得她头上的簪子。
马车缓缓绕过尸堆,车轮碾过血泊,发出黏腻的声响。
言伯勒马停车,正是荀家大门所在之处。
莫云芝的手臂从我腰间环过,“郎君别动。”
她咬着我耳垂低语,另一只手掀开车帘。月光漏进来,照见荀家老宅洞开的朱漆大门,门环上悬着半截麻绳,还在微微摇晃。
前院影壁下倒着三具无头尸,还能辨认出是荀家私兵。他们的头颅整齐码放在影壁凹槽里,最上方那颗白须怒张的是荀氏老管家。莫云芝紧贴着我后背,隔衣料传来心跳声。
“看来荀家撤离前清理了门户。”
我们弃车进门,穿过回廊。莫云芝的杜若香猛然浓烈,她拽住我袖口疾退三步——“咔嚓”,我原本要踩中的地砖下陷半寸,机括声从两侧粉墙里轧轧传来。十二枚透骨钉擦着莫云芝飞扬的发丝钉入廊柱,她搂着我腰身旋了半圈,桃红裙裾扫过钉尖时溅起一串火星。
此时,我看见垂绦女童就坐在中庭石凳上。
她看见我时,脸上现出一种很淡的微笑,“子游哥哥!”
那种微笑,就似乎是种赏赐。
我也对她微微一笑。
苏九娘背对我们抚琴,“赵公子来迟了。”她的指甲划过商弦,女童颈间垂绦无风自动。
“公主可是等子游哥哥许久了。”
她转身抬眸, “赵公子可知道,为何娘娘选中了你?”
我尚未开口,莫云芝己从身后贴上来,她的手臂环过我的腰,讥笑地瞧着苏白衣:“总不会是因为我家郎君生得俊?”
苏九娘唇角微扬,却不接她的话,只是轻轻拨动羽弦,琴音低徊:“娘娘自幼养我,教我琴棋书画,也教我杀人无形。”她指尖一顿,“我是她最利的刀,也是她最深的暗桩。”
清河公主安静地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不知怎样的规训才硬生生把个孩子弄成今天这样宠辱不惊的模样。
“娘娘本欲自戕。”苏九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宁死不受匈奴之辱。”她指尖划过琴弦,带出一声尖锐的颤音,“可我告诉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莫青颜无声地攥紧我的袖角,指尖发颤。
“赵公子,”苏九娘抬眸首视我,“娘娘的间人网,遍布中原、江南,甚至雍凉之地。青楼乐坊、商队镖局,皆有她的耳目。”
她指尖一挑,琴音铮然,“包括苏九娘。”
莫云芝的呼吸微微一滞,搂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你若接下清河,这整张网——”苏九娘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按,琴音戛然而止,“便是你的。”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庭院。
“娘娘的命,我来救。”她站起身,白衣如雪。“但清河,只能托付给你。”
她转身走向内院深处,琴音再起,却是《广陵散》的杀伐之调。
清河公主踩过青石板,无声地站到我面前,仰起脸。
月光下,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赵公子,”苏九娘带着琴弦震颤的余韵,“这份惊喜,你可还满意?”
“可是苏大家依然未曾说明白,皇后为什么选我?”
我平静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