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姑臧城
姑臧城头悬着一钩冷月。
这座被张轨亲手扩建的城池,如巨兽盘踞在河西走廊的咽喉。
城中央的刺史府邸,檐角飞翘似铁戟。
青灰砖墙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像一卷摊开的竹简,字字皆是兵戈血火铸成的史章。
府邸正门两尊石辟邪,裂开的缝隙里嵌着几片未拭净的锈甲,那是鲜卑流寇袭扰城郊时,张轨长子张寔领三百轻骑出城剿杀,马蹄溅起的血还凝在石兽爪间。
门额“凉州刺史”五字漆金斑驳,却比长安未央宫的匾额更显巍然。
自永宁元年,中原大乱,胡人兵乱西起。唯有此处,仍用前朝旧制的五铢钱购西域葡萄美酒,以《周礼》治军,拿《春秋》断案。
白虎堂。
穿过三重垂花门,正厅白虎堂内烛火通明。
十二盏青铜雁鱼灯吐出幽蓝火焰,映得壁上悬挂的河西舆图像一片烧焦的皮囊。
张轨端坐胡床,掌心着南阳王所赐天子剑的螭纹剑柄。
十年前南阳王司马模赋权时的往事仍旧历历在目,“自陇以西,征伐断割悉以相委。”
剑未出鞘,杀气却渗入青砖缝隙,案头堆着三卷帛书:陇西羌人献的牦牛尾,敦煌商队缴的粟特密信,还有一封洛阳陷落后辗转旬日才到的诏书,帛上“勤王”二字被烛泪浸得模糊,像两滴干涸的血。
“使君,裴苞降了。”
宋配掀帘而入,甲胄上的冰碴簌簌而落。
他身后跟着个披羊裘的鲜卑少年,脖颈刺青蜿蜒如蛇,捧上的木匣里盛着东羌校尉印绶。
张轨未抬眼,只将案头一册《左传》推至少年面前:“读过么?”
少年摇头,火光在他眸中跳成野性的星。
“明日去西庑书院,找郭祭酒学汉话。”
张轨的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河西的天,容得下鲜卑鹰,也容得下汉家雁。”
墨玉阁。
转过回廊,西跨院的墨玉阁是另一重天地。
阁内千卷竹简悬于檀木架上,羊皮卷与蔡侯纸混叠如山,皆是中原士族逃难时驮来的典籍。
南窗下,陈留江氏的老仆正用麈尾轻扫《毛诗》残卷,碎雪般的蠹虫尸骸纷纷扬扬。
忽有羌笛声破空而来,惊得老仆手一颤,北墙暗门“吱呀”洞开,三个粟特商人鱼贯而入,解下缠头布,抖落十几颗波斯猫眼石。
“换三十石麦种,再加两车苜蓿。”为首的商人汉话生硬如刀削胡饼。
阁角阴影里转出一名青衫文吏,袖口墨渍斑斑,提笔在简牍记下数目。
这是张轨定下的规矩,凡献书一车者,可易粮十斛。
三年来,墨玉阁收的《论语》注疏比凉州军缴的箭镞还多。
栖凰台。
后园栖凰台是唯一不见刀兵处。
汉白玉阑干外,疏勒河支流绕庭而过,水车吱呀声中,二十架织机昼夜不停。
流民妇人们以河西驼绒纺布,经纬间混入西域金线,织成“凉州锦”沿丝路西去,换回龟兹的铜、于阗的玉。
张轨嫡女张清蕙常在此督工,她发间别一支洛阳旧制的金步摇,却穿胡服革靴,腰间绶带上拴着银算筹。
昨夜有流民幼童偷食军粮,被绑至台前鞭笞。
张清蕙掷下一袋黍米:“打死了,谁替我养蚕缫丝?”
她指尖掠过织机上一匹未成的锦缎,牡丹缠枝纹里暗绣八个小篆,正是当年张轨初入凉州时立的誓言:
“兵戈止处,桑麻必兴。”
演武场。
三更梆响时,府邸东北角的演武场仍腾着热气。
张寔率二十亲卫练槊,朔风卷着沙粒击打铠甲,如万千鬼卒叩关。
场边立着七尊陶俑,面貌竟与张镇、曹祛等叛将头领神似。去年平叛后,张轨命工匠照罪臣遗容塑像,每逢朔望,弓弩手以草人代射。
“留神下盘!”
喝声未落,一柄木槊己挑飞张寔的护心镜。
氾瑗白发如戟,扔了兵器冷笑:“战场上可没人等你摆《司马法》的阵势!”
这老将曾随张轨夜袭若罗拔能大营,三百死士换十万鲜卑降卒,右眼便是被狼牙箭射瞎的。
场外忽起骚动。一匹快马撞开府门,驿卒滚鞍而下时,怀中文书己结满冰霜。
“洛阳…陷了。”
张寔的槊尖重重戳进沙地。他回头望向父亲寝居的方向,却见那扇雕云雷纹的乌木窗内,烛火倏地一跳,又稳如祁连雪峰。
五更时分,雪落姑臧。
府邸正堂的铜漏滴尽最后一滴水,张轨推开南窗,任雪片扑上案头摊开的《汉书》。
远处祁连山轮廓苍茫,而近处街巷间,早起的胡商己敲响驼铃,流民粥棚腾起白雾,西庑书院传来蒙童诵《急就章》的稚嫩嗓音。
他解下天子剑悬于梁上,换了一管狼毫笔。
墨是西域乌玉块研的,纸是敦煌苎麻新造的,落笔时,雪光与烛光在宣纸上厮杀成一团,案几上是一幅《河西屯田图》,这图后来被刻成木牍,随凉州军的马蹄踏入高昌、鄯善,首到百年后,法显途经瓜州,仍见烽燧残壁上拓着半片模糊的麦穗纹。
而那一夜无故而落的雪,落在张轨肩头像未及熔铸的银铤,也落在后世所有乱世英雄的梦里,成了白茫茫的、安西的骨。
三更的微雪粘在姑臧城箭楼上,檐角铁马嘶鸣如鬼哭。
张轨推开白虎堂的雕花槅扇时,案头正好放着那卷被血渍浸透的洛阳急报。堂内十盏连枝灯同时摇曳,将七道身影烙在河西舆图墙上,恍若一群困兽在皮纸上厮杀。
“旬日,”张轨的指甲抠进榆木案几,木屑簌簌落在摊开的《禹贡》残卷上,“从洛阳城破到羽书抵凉,快马跑烂了八匹,十三人被截杀。”
烛火忽然一跳,映出他腰间玉璜的裂痕,那是去年南阳王赐的“代天巡狩”信物,此刻断口处渗着朱砂,像一道新鲜刀伤。
参军宋配抖开一卷焦黄帛书,羊膻味混着尸臭扑面而来。
“匈奴人烧了明堂、国子学……”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却见主簿阴充猛地掀翻砚台,墨汁泼溅在鲜卑使臣进献的雪狼皮上,晕成一片塞外沼泽。
“天子何在?”张轨的嗓音比剑锋更冷。
“天子,天子被虏往平阳……”长史张璩闭目诵起《蒿里》,手指却死死掐住袖中龟甲,三日前卜得的“坎为水”卦象,此刻正在他掌心发烫。
堂外忽有惊雷炸响,那是巡城士卒在唱“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调子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似孤魂野鬼徘徊陇山。
“请使君称制!”
司马索辅突然伏地长拜,额角撞上青砖发出闷响。
他捧出的漆盒里躺着半块传国玉玺拓印,边缘还粘着未拭净的脑浆,那是从投靠刘汉的晋臣王弥尸身上搜来的。
张寔的剑鞘“当啷”撞上立柱,少将军眼眶赤红。
“父亲,十万凉州儿郎愿为先锋,匡复山河!”
“然后呢?”
张轨抓起国玺拓印砸向舆图,白玉碎屑如星子坠入黄河,“让匈奴人的铁骑踩着凉州尸骨,再饮一次长江水?”
角落传来一声嗤笑。
胡床上的秃发鲜卑质子拓跋猗卢抛接着波斯琉璃珠,突然用生硬汉语开口:“晋人的皇帝没了,晋人的天可没塌。”
他指尖划过舆图上祁连山的雪线,“草原雄鹰从不管旧巢在哪,只在乎哪里能筑新巢。”
“使君请看。”
典农校尉陈粲解开麻布包袱,三百枚新铸五铢钱瀑布般泻落案几。
钱文“安西通宝”西字映着烛光,背面却无寻常方孔,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河西常见的骆驼刺花纹。
“上月安置的三万流民,九成愿入军屯垦荒。”他拾起一枚钱币扣响,“洛阳的龙椅化了,凉州的犁头还在。”
阴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血海棠,“江南士族己奉琅琊王为尊……我们若东出,便是逆潮;若西进,可效法班定远故事。”
张轨起身按住天子剑,剑穗上七枚玉环相击,清越声中,堂外风雪骤歇。
他忽然挑开北墙帷幕,露出暗格里供奉的孔子木主与半截洛阳太学残碑。
“索辅,明日带此碑拓片南下,换回江东的《毛诗》注本。”张轨所图自然并非《毛诗》,这只是出使江南豪族打探琅琊王态度的借口。
“张寔,抽调五千精骑,护送流民西迁敦煌。”
“拓跋猗卢,告诉你父王:明年开春,我要三千匹战马换十万石粟米。”
最后他转向陈粲,抓起一把五铢钱撒向舆图。铜钱滚过潼关、崤山、函谷,叮当声里,洛阳的烽烟渐渐化作纸上墨渍。
“重开河西典农司,商路税十收一,购《汉书》百部。活人要靠刀剑立身,死人得凭书卷传魂。”
五更鸡鸣时,姑臧城南门悄然洞开。
索辅的牛车满载竹简驶向建康,车辙压碎薄冰的脆响,惊起一群啄食腐鼠的寒鸦。
张轨独立箭楼,看晨雾中流民队伍蜿蜒如锁链,驼铃与羌笛声里,有人唱起新填的《凉州曲》:“玉门关外雪,埋尽汉家骨;祁连山顶月,犹照旧时书。”
他解下裂璜扔下城墙,碎玉没入雪泥前,映出一角初升的朝阳,那光竟是冷的,像淬过火的剑,又像未及风干的泪。
那块“代天巡狩”信物再现于世间或是一千多年后了吧。
残阳将姑臧城的青灰城墙染成血色时,九只寒鸦突然从明伦堂的檐角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