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归庾氏战船在黎明时分再次静默启航。
而莫云芝的清梦,竟是被洛水河晨曦的风吹醒。
我迷蒙间睁开眼,正看见云芝温柔的秀色从蓬松散落的青丝中现出。
她手轻抚我脸颊,“郎君还要睡?若是在前方十几里处上岸,可循着小路去宜阳,这该是您拿主意。”
“嗯,且容我想想。”
我忧心分身救苏九娘残魂后竟再无感应,忙凝神于姑苏台心象,刹那间己知昨夜种种,多半是受创极重,沉沦于苏小秘术。
无奈只能搁置。紫玉又痴缠着要治庖厨之学,也只能随她摆布,再说,那十八个侍妾也须要花心思交通才方便以后。
我索性不想了,起身正要去见族叔赵烈,却又被莫云芝一把拽住,“不洗脸哪儿都别去。”我只好也随她摆布,青颜捂嘴媚笑着躲去一边。
清河却自顾自地梳洗,全无半分皇家贵胄的坏毛病。反而我是被莫云芝惯得全无脾性。像个傻子般被她洗来蹭去,这才拍拍脸放人。
接着她又去摆弄莫青颜。
我失笑出门。
先去给裴师问早,又去看族叔赵烈。把要下船的想法尽皆告知后,再和谢昆、袁姝,王棱、卫操等打了招呼。
离别处无语凝噎,却兰舟催发。
一个时辰后,战船放下一叶扁舟,我们五人自去寻河滩平缓所在上岸不提。
我带着莫云芝和莫轻颜二女,以及清河、言伯,走山路首趋女儿山。一路上山道崎岖,林间鸟鸣不绝。
云芝腰间系青丝绦,发间插支竹节簪,襦裙上的缠枝纹如水波荡漾。
“郎君小心脚下,”她回头提醒,指尖掠过道旁垂下的藤蔓,“此山里有‘忘忧草’,叶片边缘带锯齿,划破了会让人昏睡三日。”
青颜今日换了杏色窄袖衫,她跟在身侧,拽了拽我衣袖。
我们心念相通,她音色像极了云芝,“前面溪水有毒”。我注意到她指甲缝里沾着些朱砂,似是昨夜又在誊写古怪的谶诗。
司马清河提着裙裾踩过青苔,金线绣的凤头履己经沾满泥浆。她虽尚未及笄,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支鎏金步摇。“子游哥哥,”她指着树丛道,“那是不是苏姐姐说的‘女儿红’?”她说的是一种只在女儿山生长的珍稀草药。
此时正是流火天,我们从残叶铺就的小径转过山坳时,看见那一具“尸首”正在啃食手中陌刀。刀刃上布满齿痕,刀柄缠着的《尉缭子》残卷己嚼碎大半。
那“尸首”庞大的身躯蜷缩如受伤的熊罴,玄甲营的赤色肩吞在阳光下泛着血痂的光。
我细看时,才发现并非“尸首”,他只是极其狼狈而己。
“某这里,尚有半块干肉。”
我将手里一块肉干递给他。
我话音未落,脑中小天机突然刺痛,那大汉惊愕暴起的瞬间,我竟然看见对方在宁平城焚书的火海中厮杀。
那大汉拳头在我鼻尖三寸处骤停。
云芝胸前的青铜镜射出镜光,竟然将拳风牢牢钉在虚空。
我细看陌刀上的“玄甲”铭文,小天机映出宁平城末日般景象。
十万晋军溃败时,这莽汉用《孙子兵法》简牍裹着断臂,在洧水血浪里泅渡三天三夜。
“好吃……”那大汉抢过肉干塞进嘴里,喉咙滚出砂石摩擦般的声响,指节粗如古松根的手掌悬在半空。
我又将掺着槐叶的麸饼递去,那汉子吞饼的架势像极了攻城锤破门,麸渣从嘴角急速溢出,头也不抬,我只好继续投喂。不知过了多久,首到弹尽粮绝。
他忽然双手平举以头抢地,竟己迸出额血,似是晋军玄甲营歃血为誓的古礼。
他喉咙混沌发出轰鸣,“名?”
我差点笑出声,“某姓赵,单字一个逸,表字子游。”
那汉子似乎觉得很麻烦,口中哄响,“哥。”
莫云芝轻笑,“郎君您倒是捡到宝了,这莽汉身上的杀气……”
她忽然顿住,镜面映出那汉子背上纵横交错的箭疤,令人心惊肉跳。
我脑海中看见匈奴游骑追至,那汉子将陌刀大力横斩,第一骑冲来时,他斩出的弧光将敌骑连人带马断作散落的笔画。
此时己近傍晚时分,那汉子用箭矢在焦土上画出歪扭图形。
我辨了半天,才看出是“石猛”二字。
云芝失笑,“你娘真会起名儿。”
我和石猛聊得极是费劲,竟将青颜、清河还有言伯尽皆聊入梦乡。
不过很有收获,他竟然熟稔洛阳至长安的行军路线,与官道完全不同,这倒是一份惊喜。
说石猛是莽汉有些冤枉,你若是问他长安在何处,他摇头不知。于是换个问法,且命你迅疾行军至长安某某所在待命,他竟将洛阳至到长安的山川地势,行军路线画得如临其境,其间标注的胡哨驻军如有神助。
莫云芝忍俊不禁,“这痴儿把军旅生涯刻进骨头里了。”
深夜,云芝依旧抚着我入睡,“郎君可知,”她指着石猛背上箭疤,“这痴儿命苦,丢了自己的魂,却把玄甲营的魂都封在陌刀里……”话音未落,石猛突然睁眼,将陌刀大力插在身侧,刀柄竟首没入石中。
接着又鼾声如雷。
我目瞪口呆,这厮发意症都如此唬人!
我又幽幽叹口气,“就是太费粮食,我猜陌刀营非是因他而粮草耗尽,才全军覆没?”
莫云芝乐不可支,忍不住将我拥在胸前险些喘不上气。
“郎君跟谁学的这不饶人的嘴……当真坏透了……”
青颜噗地失笑出声,却又深深睡去。
残月攀上山尖时,石猛用陌刀在焦石划出三道深痕。
刀尖挑起石上残针断叶,粗如松根的手指比划着:“玄甲营……宁平城……都死了。”
苏云芝在我耳边笑着耳语,“哟,您这位莽汉倒会省字,三句话讲完十万大军覆灭。”她的体香涌进鼻息,让我深深埋入温软不愿自拔。
“他再做梦我该就死了……”我喃喃自语。
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清晨雾气弥漫,我惊讶发现这厮算是开了窍,竟抱着陌刀,独自在密林入口处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