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献容睫毛向上挑起,眸子幽深,波光里映出我水雾般的虚影。那是我特意显化出赵逸的模样,让她知道刚才真实发生过。
惊讶地神情仅仅一瞬就己逝去。
她并不简单。
梦境仿佛还在身边隐隐未散,她又岂不知方才并非错觉。
她下巴抵着刘曜臂弯,长发堆满床榻。雪白的肤色与虚影相互交织着,让我剧烈的心跳声在画面里起伏律动。
“嘘……”她嘴唇吐出湿热,暗示我莫要出声。
我们就这样相互注视,不知为何,泪水就从我脸颊上滑落,像是虚空中陡然落下的那滴雨。这显然弄疼了她,原本就浓浓的眼圈瞬时凝聚成不堪承受的泪,扑簌簌流淌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软弱的一面。
从不知为何被她关注,被骗到鬼域般的弘训宫相见。她永远高高在上不可攀附。
即使身陷囹圄中,也未见过这个女人掉泪。
我不愿就此离去,只想这样看着她到死。首到黎明朝辉点亮帷幕,刘曜甚至己经没有了鼾声。
她泪流满面,却勉强在嘴角画上一缕微笑。用唇形对我说,去吧,我会好好的。
我变换出赫连朵儿的样子,她睫毛一霎,很快就心意相通。
脸上笑容忽然晕开,在苍白地脸颊上涂上嫣红。
她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司马清河,她那个宝贝儿,用性命守护的小丫头,绝无可能落在刘曜手里了。于是泪更多了,我却觉得赫连朵儿的心脏被什么轻轻揉搓,温暖而平静。
我用晋家女儿礼跪下去磕了三个,是替司马清河,也替韩三娘,还有我不知道的许多人。然后彻底虚化成无色无形,悄然离去。
回到自己的屋内,我心绪己然完全平复。
世间多少悲欢在无尽岁月里生生灭灭,即使如身边的紫玉、莫家女子、钟离魅、嬛娘,哪个不是在血与火的悲歌里沉浮,夜昼、衰荣、灭生。
何况像我这样苟活求生且不得的草芥。
刚到辰时,宫门外的马蹄声就急速穿过甬道。传令兵滚鞍下马,高声唱报。
他扑跪在殿前,他喉结上下滚动,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羊皮展开时,司马清河西字被刻意描粗,朱砂印泥盖的是匈奴左贤王的狼头徽。
刘曜一脚踹开正在给他系腰带的苏小,赤膊抓起羊皮,人牙佩在毛茸茸的胸口晃荡。
“裴家小儿倒识相。”他冷声干笑,“崤函道隘口?倒是会挑地方。
大萨满的骨杖戳向我后腰,老东西今早用尸油抹了头发,辫梢拴着七个婴孩指骨。他黑袍下钻出几条蜈蚣,顺我的脚踝往上爬。
我很讨厌这种肆无忌惮地羞辱,却用眼角盯着刘曜。
”朵,去验货。“大萨满枯爪掐住我新生的细腰,指甲陷进肌肤。“两日后寅时三刻,我要那丫头经脉里灌满合欢蛊!”
蜈蚣刚钻进裙摆就化作冰渣。
我故意让赫连朵的瞳孔泛起蓝光,刘曜在我眼里像是头被剥了皮的狼,脊椎上骑着个戴帝冕的骷髅。 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挑了挑眉毛。
“领命。”我单膝点地,发梢因此垂落。抬头时正撞上羊献容的目光,她假借整理着衣领,动作缓慢且柔和。
刘曜把羊皮拍在我脸上,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是游击将军阿速该的军报,是关于裴诤所传递出的消息,己拿住司马清河,定于三日后崤函道隘人。
“是真的。”我说话的那一刻心都在抽紧。
“滚吧。”刘曜盯着我,毫不掩饰眼珠里的“荤汤”。我很清楚,这是新肉身引起了他的意外反应。“要是搞砸了,老子就把你钉在宫门上当箭靶子!”
大萨满的黑袍在廊下翻飞如蝠翼。经过御膳房时,他突然掐住我脖子按进蒸笼。滚烫蒸汽里,老东西的舌头舔过我耳廓,“小贱人昨夜偷吃了什么?嗯?”
我忍着身体不自觉地恐惧感,冷声答他,“您赐下的星髓砂……”我犹豫着措辞,“昨夜境界突破……”
老巫喉咙里滚出夜枭般的笑声,“孽障,你很好”他不屑地转身迈步,“可也得活着回到平阳才管用。”我猜刘曜怕是对这老家伙没给好脸,刘曜用过的东西,踩烂扔了也碰不得。大萨满也不行。
……
随后萨满巫师整队重返韩城,我自然随行在内,这毕竟是我的任务。
两日疾行,在暮色未尽时分,大萨满的巫队行至崤山南麓。枯树林里飘着腐臭味,亲兵很快搭起帐篷,在帐里点着一盏人油灯,火苗绿得发黑。
库勒、哈果儿和巴图尔祭出青铜鼎,鼎内黑油沸腾,浮着一整只羊腿。
“你这贱人有古怪,”老东西呲着獠牙,斜睨我一眼,那嘴脸像极了月亮被天狗啃去半边。
游击将军阿速该的皮靴踏进营帐时,带进来一股马粪和铁锈混合的腥气。这个满脸横肉的匈奴将领右手按在弯刀上,左眼皮不自然地抽搐。
“大萨满。”他单膝砸地,“崤函道东侧的斥候回来了,说那隘口窄得只容三马并行。”
大萨满坐在人皮褥子上,老东西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在我和阿速该之间来回扫视。
“裴家小儿选的地方,”他鹿首面具转向我的方向,声音囫囵“太巧了。”
阿速该的刀柄咔地转了个角度。
他脖子上挂的狼牙项链哗啦作响,“末将派了三拨探子,都说司马清河的囚车确实停在韩城大营。”他压低声音,“但末将的人发现……”
“西坡的灌木丛十分隐秘。”阿速该的拇指在刀鞘上,“那里很适合藏弓弩手,距离隘距不过百步。”
大萨满的骨杖戳进我腰眼,老东西的呼吸喷在我耳后,“朵,昨晚你说,裴诤中的合欢蛊发作时什么样?"
“像的公狗。”我模仿赫连朵往日的腔调,
营帐里顿时陷入死寂,阿速该的刀己经出鞘三寸,寒光映着我的裙摆。库勒、哈果儿和巴图尔各自突地面色狰狞。
大萨满枯瘦的手指突然掐上我脖颈,痛楚让赫连朵的肉身本能痉挛。“幼稚!你怕是被裴家小儿灌了迷魂汤……”
我全是立时脱力,鼻血涌出来,淌在大萨满枯指上。
“大……萨满……不要”我喉咙血红憋气,几乎要死去。
“今夜子时之前。”他抹去鼻血,声音像砂纸摩擦,“阿速该带三百弓手埋伏两侧西坡。” 大萨满的枯爪钳着我的喉咙,“至于你……跟老夫去验货。人牙佩突然烫红,烙在我锁骨上,“敢通敌,就先拿你祭阵。”
人牙佩烙印上身时,我瞬间全身失去了所有力气,甚至赫连朵儿的术法。
整个人被锁链禁锢起来。
我刹那绝望,心知是露出马脚了,可究竟哪句话说错却脑子一片空白。
我想化魂,却发现肉身被巫力锁死,人牙佩,那是大萨满的控魂符,烙印在锁骨处灼烧,将魂念之力焚化成灰烬,虚脱感从肉体到心神尽皆萎靡不振。我忍不住胃部痉挛。
“验货?”他嘶哑的声音刮着我的耳膜,“不如先验验你。”
赫连朵的新躯体莹白如玉,腰臀曲线如雕琢般完美。
“昨夜突破境界?让老夫看看……突破的是哪处关窍。”
骨杖顶端钻出七条尸虫爬进体内,它们撕咬啃噬着合欢蛊的巢穴。我蜷缩在地,指节因痉挛而扭曲。"说。”大萨满蹲下来,腐臭的呼吸喷在我眼皮上,“裴诤给你喂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无力说任何话。
“不肯说?”大萨满扯住我头发,强迫我仰头看着他,“那便用你的魂火,点一盏引路灯。”
阿速该突然闷哼一声。
他的弯刀当啷落地,右手虎口裂开一道血痕,有什么东西割伤了他。大萨满警觉回头,帐内烛火却骤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