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我,我们.......”
庄生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问。
张翰林早有预料,把玩着手里的玉佩,瞥了神情惶恐的庄生一眼,道:“你想问,我们何时吃过人。”
“嗯嗯~~~”
庄生连连点头。
他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自已眼里如圣贤般的大兄,怎么可能会是吃人的恶鬼?
这太荒谬了!
若是其他人这般说,庄生定要挥拳揍过去,让那人明白,大兄的坏话不能乱说。
可现在.......
可现在这话从张翰林自已嘴里说出来。
一时间,庄生倒是有些无法接受现实。
自已崇拜的,敬仰的。
天下人尊崇的,膜拜的。
那位被无数人夸赞的大兄。
怎么可能会是吃人的恶鬼啊。
张翰林指了指马车,又指了指自已与庄生身上的衣服,平淡道:“你我不事生产,这华服,豪车,从何而来?”
庄生被问得有些懵逼。
咱们刚刚不是在说吃人的问题吗?
怎么又说到了这些东西。
他爽快道:“这些都是国君的恩赏啊,还有那些达官显贵送给大兄的礼物。”
“大兄,难道你忘了不成。”
张翰林没有回答,继续问道:“国君与贵族的钱财来自哪里?”
庄生思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夏国都是国君的私产,当然是来自夏国。”
“贵族各有封地,也有子民,他们的收入自然是来自各自的封地。”
张翰林依旧没有放过庄生,再次追问道:“土地不会自动生产财富,他们的钱财,粮食,豪宅,华服,又是从哪里来?”
这一次,庄生思考了片刻。
他若有所思道:“来自天下百姓,来自夏国的每个百姓。”
张翰林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微微颔首,道:“不错。”
“国君,贵族,以及官僚,财富都来自一国的百姓。”
“以我庄府为例,房屋数百间,美姬数百人,奴仆数百人,奴隶千余人。”
“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从哪里来?”
“来自于我。”
“我自身不事生产,钱财又来自哪里?”
“都源自于这个国家的每个百姓。”
“我们不事生产,住着豪宅,享受着豪车,美人,美食,华服,自然都是吃人为生。”
庄生终于明白,为什么张翰林之前说,都是吃人为生。
他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珠,笑道:“我还以为大兄刚刚说什么呐。”
“大兄的财富虽然来自百姓,但也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啊。”
“再说了,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天下平民,以财货侍奉君主。”
“大兄所得来自国君,清清白白,有什么说不得。”
张翰林肃穆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便是对的吗?”
“自古以来,天下百姓受到君王的剥削,便是理所当然的吗?”
“若是理所当然,为何会有国人暴动,为何会有奴隶造反,为何会有国家消亡?”
庄生哑然无语。
只是这一次,他不似之前那样惶恐,而是认真思考起来。
思索良久,庄生大致明白了一些。
自古以来便有,但不意味着是对的。
否则天下的国人,奴隶,为何会反抗暴政,为何会暴动?
所以,吃人自古就有,但不对。
国君吃人,贵族吃人,官僚吃人,大兄是相国,也在吃人。
吃人为生,便不配称之为圣贤。
庄生已经猜到了张翰林的想法,但依旧感觉不妥。
他斟酌道:“大兄教训得是。”
“但大兄也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会担不起圣贤之名。”
“比如分田地,给奴隶自由。”
“大兄的所作所为,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做到?”
“这些难道不是善举?”
庄生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自已眼里宛若太阳般神圣的大兄,竟然会是吃人的恶鬼。
他说话间,却是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底气。
张翰林淡然道:“善举?”
“那些东西,当真是行善吗?”
庄生打了个颤,不安地看向张翰林,眼眸中多了些许不解与疑惑。
那些东西,怎么会不算善举?
如果那些都不是善举,这天下还有什么能被称之为善啊。
张翰林微微摇头,解释道:“还记得,我刚刚说得那个问题。”
“财富不会凭空产出。”
“国土虽大,若是不能得到开垦,便算不得有价值的东西。”
“只是一片荒土。”
“给予百姓田地,不是为了行善,是为了从百姓身上得到更多的财富。”
“这便如同牧场豢养牲口,给它们草地让它们自给自足,不是因为要让它们吃得好,过得好,而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食材。”
“百姓虽多,若是不能得到管理,也便算不得国民,更算不得财富。”
“给予奴隶自由,不是因为行善,只是因为圈养他们的成本更高,获得的财货更少。”
“奴隶各有其主,各为其主。”
“如今看似给了他们自由,实则他们自由了吗?”
“他们只是从一个小小的囚笼,换了一个更大的囚笼。”
“当奴隶时,他们的产出归于各自的主人。”
“而今,他们的产出是他们自已的吗?”
“不,他们的产出要交给国家,只是换了一个主人罢了。”
“至于他们能留下多少,从来都不在于他们自已的想法,而在于我们想要给他们留多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现在,他们是君主的奴隶,是国家的奴隶。”
“治国,便是取天下之财,供养君主,贵族,官僚,奉养名为国家的组织。”
“这从来都不是行善,只是取财之道,掠夺之道。”
庄生目瞪口呆,神情呆滞,双唇哆哆嗦嗦,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今天这番话,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
原来。
原来自已眼里,那些朋友眼里所谓的善举,只是,只是,这般。
掠夺!
吃人!
庄生打了个激灵,激动道:“可是,可是我那些朋友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大兄这般,给予他们这样的落魄子一个机会。”
“大兄的贤才馆,稷下学院,难道也不是善举。”
“这天下不知多少游侠,豪客,才学之士,不远千里万里过来投奔。”
“这总归是善吧?”
张翰林哈哈大笑,轻轻拍了拍庄生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善?”
“你可知夏国的疆域是多大?”
“夏国的子民是多少?”
“想要掠夺这么多的百姓,岂是一人、百人、千人,便能做到?”
“我们需要更多的走狗鹰犬,需要更多一起掠夺百姓的才学之士,有能之士。”
“需要能臣,忠臣。”
“需要!更多志同道合的同志!”
“他们便是这样一些人。”
“这不是善,只是为了更好地吃人,团结起来吃人,仅此而已。”
“这天下,不是吃人的人,便是被吃的人。”
“他们称我为圣,尊我为贤,只是因为我给了他们吃人的机会,给了他们吃人的渠道。”
“但,这般事,能称得上是善吗,能称得上是圣吗?”
庄生双眼无神,心彻底乱了。
他从未想过,自已视为骄傲,视为偶像的大兄,竟然,竟然是这样的人。
自已本以为是善,是德,是荣耀的壮举,竟然,竟然是这样的事。
张翰林教导道:“外人无知,尊我为圣贤。”
“但我们自已若是也迷失在虚妄之中,便是取死之道。”
“我们必须知道,我们的本质是吃人。”
“若是自以为是天下人的救世主,是圣贤,便难免失去分寸,认为自已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甚至因此想要得到更多。”
“民力有限,产出有限。”
“若是我们取之无度,肆意挥霍,必然天下大乱。”
“到时,我们失去的就是所有。”
“度量民力,取之有度,不是善,只是为了得到更多,吃得更久。”
“这些道理,你必须明白。”
张翰林的声音不知何时,在庄生听来,仿佛来自天外,每一个字都宛若黄钟大吕,惊天霹雳,将他的内心撕裂,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