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林下了马,孤身上前。
国君安下了车,独自走来。
泥泞的道路上,君臣两人相向而行,步伐沉稳。
来到近前。
四目相视。
国君安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到地面上,与积雪融为一体。
张翰林唇角上扬,笑容温和。
“君上消瘦了。”
国君安闻言,再也忍不住。
他躬身拜倒,哽咽道:“庄师辛苦了。”
“哈哈哈,不苦,不苦。”
“不过是去外面走了一遭,带了些许战利品回来。”
张翰林爽朗大笑,回了一礼。
听到张翰林这话,国君安的目光落在战马旁温顺的阿依古丽身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很快笑容敛去,双眉紧皱成川字,眼眸中满是忧虑。
“庄师~~~”
他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当张翰林在柔然的行动传到王宫,国君安便已经知晓了张翰林的目的。
毕竟离去时,张翰林已经给他说明。
此去,必须解决一个问题。
功高盖主,赏无可赏的问题。
这关系到中央集权是否能持续下去,关系到夏国的江山社稷是否稳固。
这点,很重要。
此前国君安不知道张翰林有什么办法。
但当柔然王都的事情传来,国君安便明了了。
二王三恪,不绝其祀。
这是上古三皇五帝时期传下来的规矩,历朝历代都在遵守。
从来没有人敢打破这个传统。
因为代价太大了。
一旦打破,也就意味着自绝天下。
张翰林此举,将他自身逼到了绝境。
在张翰林尚未返回之时,朝堂中就多了不少讨伐的声音。
认为他此举严重破坏夏国和太康诸国的友谊,是将夏国置身于天下诸侯的对立面。
必须严惩,否则夏国危矣。
国君安虽然不曾采纳,可心里明白,这场风暴不会就这样结束。
甚至。
此时都算不得风暴。
真正的风暴会从东方而来,席卷天下!
想到张翰林不久后将要面临的情况,国君安不由生出强烈的不安,以及焦虑。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保住张翰林。
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保住张翰林。
毕竟这一次,他把事情做的太绝了。
张翰林看着国君安忧虑的面容,微笑道:“君上已经猜到了。”
国君安苦笑道:“若没有庄师离去前的提醒,我未必能猜到庄师的用意。”
“但......哎。”
国君安叹了口气,没有在这个问题继续多说,只是忧虑道:“庄师何苦将自已置身于绝境?”
张翰林做出邀请的手势,走向道路旁。
国君安紧随其后。
两人就站在枯瘦的柳树下,眺望着眼前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麦田。
“君上可知,我夏国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张翰林突然开口,声音虽轻,却让国君安愣在那里。
非常危险的境地?
国君安呆愣两秒,想到张翰林的性格,明白这话绝不是无的放矢,一定有什么缘由。
他认真思考起来,可不论怎么想,始终没有想明白,夏国的危险究竟在哪里。
国君安沉思片刻,不解道:“还请庄师明言。”
张翰林沉声道:“夏国扩张的太快了。”
“国土虽大,国民虽多,却没有足够的官僚去管理。”
“这便如同,我们抢了别人的牧场,却没有足够的牧民为君主放牧牛马。”
“如此一来,这些国土,这些国民,能算是夏国的国民,能算是君主的牲口吗?”
国君安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他回想起夏国这些年的扩张之路,暗暗摇头。
正如张翰林所言,这才短短数年的时间,夏国的疆域扩大了三倍有余。
为了管理这些疆域,夏国已经快用光人才储备。
可想要培养一个合格的官员,又是何等困难。
没有足够的官员,便无法有效的管理疆域。
不能有效的管理,就会带来内乱。
内乱爆发,则国家动摇。
国君安思考着,道:“庄师所言甚是,我夏国已经到了必须休养生息的边缘。”
“若是继续盲目扩张,则夏国必乱。”
张翰林微笑道:“君上能明白便好。”
“那魏国的魏俚有着非凡的才能,他一定会注意到我露出的破绽。”
“若是我没有料错,他现在应当已经游说太康诸国,想要联合诸侯向国君施压。”
国君安脸色骤变,目光凶狠似是利刃。
他骂道:“这狗贼,坏我大事,如今又如此迫害庄师。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必杀他泄恨。”
张翰林平淡笑道:“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动怒。”
“我不过是提前一些离开。”
“我离开后,君上可向东方诸国假意退让,借此机会休养生息,巩固夏国当下的疆土与子民,培养更多的有学之士。”
“君主以一已之力食天下,若是没有官僚走狗鹰犬相助,岂能实现。”
“中央集权的特点,便是君主与官僚一体,构建成一个庞大无比的官僚利益集团,夺取天下百姓的财富,让天下百姓甘当牛马,困守其中。”
国君安点头应是:“我省得。”
说罢,他笑道:“这些年,我每日都在诵读庄师的治世之道。”
“至今已经有十数年,但常常还有新的收获。”
“庄师之才,旷古绝今。”
张翰林微微摇头,吐了口气,叹道:“中央集权,集的是什么权?”
“天下财富的分配权。”
“是利。”
“众生生产创造的利。”
“此法在君上手中,可成为强国之利器。”
“可若是遇到荒唐愚蠢的君主,自以为功高盖世,滥用民力,竭泽而渔,则天下必乱。”
“便是那牧场的牲口,若是压榨的太狠,也会主动绝育,不愿生育后代,而后便是暴乱,何况人乎。”
“中央集权是利剑。”
“但这把剑有两面锋芒,一对内,一对外。”
“只看到对外的锋芒,看不到对内的锋芒,则必被利剑所伤。”
国君安若有所思,点头道:“庄师的教诲,我记下了。”
张翰林笑道:“君上记下便好。”
“如此,我将来离开,也能放心了。”
听到这话,国君安泪眼朦胧,忍不住哽咽起来:“庄师~~~”
“我~~~”
即便是到了此时,庄师还在记挂着自已。
而自已,只能看着庄师黯然离去。
张翰林拍了拍国君安的肩膀,笑骂道:“你堂堂国君,怎么如此矫情,若是让人看到,岂不是失了威严。”
“我只是离开朝堂,又不是生离死别,有什么好哭的。”
国君安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庄师太温柔了!
这时候还在安慰自已。
张翰林被国君安这一闹腾,也不由无奈起来。
他安抚道:“好了,好了,莫哭,莫哭。”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和你说过的话。”
“天下人皆有所求,我帮你兴国,也有所求。”
听到这话,国君安终于止住了哭声。
他诧异道:“庄师有何求?”
张翰林眺望苍穹,叹道:“世间的荣华,如同过眼云烟。”
“生老病死,天地至理,谁又能躲得过去。”
国君安瞳孔紧缩,多了几分惧色。
生老病死!
他今年已经年过四十,在这个年代,还有多长的时间,即便是国君安自已也说不清楚。
想到死亡,想到衰老,国君安多了些许着急。
他紧张道:“庄师精通仙术,难道也不能长生?”
张翰林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真心实意。
因为.......
这狗屎的世界太低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