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第七天清晨,我站在营地边缘,看着朝阳将俱卢之野染成血色。连续六天的厮杀己经让这片土地浸透了鲜血,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死亡的气息。我手腕上的檀木念珠比往常更加温热,仿佛在提醒我今天的特殊性。
"学者大人!"
我转身看到激昂——般度五子中阿尔诸那和苏芭德拉的儿子——正朝我跑来。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穿着闪亮的新铠甲,脸上写满兴奋而非恐惧。我的胃部一阵绞痛,因为我知道今天他将面对什么。
"激昂王子,有什么事吗?"我强迫自己保持平静。
"父亲让我来请您到前线观战,"少年气喘吁吁地说,眼睛亮得像星星,"今天我要第一次单独指挥一个方阵了!"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念珠。按照史诗记载,今天将是激昂陷入敌军埋伏、壮烈牺牲的日子。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少年,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我很荣幸,王子殿下。"我艰难地回答。
跟随激昂走向前线的路上,我不断偷瞄他朝气蓬勃的侧脸。他在谈论着昨晚与父亲阿尔诸那的战术讨论,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没有丝毫畏惧。作为《摩诃婆罗多》的读者,我知道他今天日落前就会战死;但作为此刻站在他身边的人,我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警告他,救他。
"齐济学者,您脸色不太好,"激昂突然停下脚步,关切地看着我,"是不是连日的战场景象让您不适了?"
"不,我只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毗耶娑的警告在我耳边回响:观察者不能干预历史。但我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走向死亡吗?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拂过,带来莲花香气。我转头看到恒河女神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她的眼神严厉而警告。她轻轻摇头,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了?"激昂顺着我的视线望去,"您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风中的尘埃。"我强作笑颜,"我们走吧,王子殿下。"
战场上的喧嚣声越来越近。当我和激昂到达前线时,般度族的军队己经列好阵型。阿尔诸那和黑天站在战车上,正在做最后的部署。
"父亲!黑天大人!"激昂兴奋地跑过去,"我把学者大人带来了。"
黑天转向我,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灵魂:"欢迎,齐济。今天将是...具有教育意义的一天。"
阿尔诸那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记住我告诉你的战术,儿子。保持阵型,不要冒进。"
"放心吧,父亲!"激昂挺起胸膛,"我会让您骄傲的!"
看着这对父子,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阿尔诸那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活着的儿子对话。黑天则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在考验我能否坚守观察者的职责。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激昂率领他的方阵冲向敌军,金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站在黑天的战车上,看着这场注定悲剧的冲锋。
"你不忍心看,是吗?"黑天轻声问我。
"他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希望..."我的声音几乎哽咽。
黑天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追随着战场上那个金色的身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齐济。激昂将以英雄的身份被永远铭记,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荣耀。"
战局发展正如史诗记载:德罗纳大师设计了复杂的莲花阵,引诱激昂深入敌阵;年轻的王子英勇奋战,但最终寡不敌众;他的武器一件件被摧毁,最后被敌人从背后偷袭...
当激昂倒下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但惨叫声仍然刺入耳膜。再次睁眼时,我看到阿尔诸那像受伤的野兽般咆哮,黑天不得不紧紧抱住他防止他冲入敌阵。
"为什么?!"阿尔诸那转向黑天,眼中充满痛苦,"你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黑天的表情平静而悲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阿尔诸那。激昂选择了战士的荣耀之路。现在,你必须选择如何回应这一损失——是被仇恨蒙蔽,还是坚持正法?"
阿尔诸那的悲痛很快转化为冰冷的愤怒。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战争将变得更加残酷。当太阳西沉时,激昂的尸体被带回营地。苏芭德拉的哭声撕裂了夜空,我独自走到河边,让泪水融入恒河水中。
"你开始理解了。"恒河女神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理解什么?"我擦去眼泪,"理解为什么无辜者必须死去?理解为什么神明允许这种痛苦发生?"
"理解战争的代价,"她的形象在水面上浮现,"理解《摩诃婆罗多》不仅是一部史诗,更是对人类处境的深刻反思。你的世界同样需要这种理解。"
我没有回答。女神的话有道理,但此刻我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接下来的几天,战争进入更加惨烈的阶段。我目睹了德罗纳大师在听闻儿子"阵亡"的假消息后放下武器,被木柱王残忍杀害;我看到了迦尔纳与阿尔诸那的宿命对决,两支神箭在空中相撞的壮观景象;我见证了难敌的弟弟们一个个倒下...每一场死亡都像刀子般刻在我的记忆里。
第九天傍晚,当战斗暂时停歇时,我独自徘徊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夕阳将云彩染成血色,与地上的鲜血相映。突然,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靠在一棵被箭矢钉满的树下——是毗湿摩,俱卢族的老族长,他白色的战袍己被鲜血浸透。
"老族长!"我惊呼着跑过去。
毗湿摩抬起头,尽管身中数十箭,他的眼神依然清明:"啊,远方的学者...正好...我需要人帮我数数身上的箭..."
我跪在他身边,震惊于他的平静。按照史诗记载,毗湿摩拥有选择死亡时间的恩赐,但他选择躺在一张箭床上,等待合适的时机离世。
"您为什么...?"我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困惑。
毗湿摩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自尽?还是为什么要战斗?"他艰难地调整姿势,"齐济学者,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如何活...以及为何而死。我为我坚信的正法而战,现在,我为我的选择承担后果。"
他的话让我陷入沉思。作为现代人,我习惯用简单的善恶二分法看待事物,但《摩诃婆罗多》的世界要复杂得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法,冲突往往源于立场的不同而非单纯的善恶。
"老族长!"阿尔诸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很快,他和黑天赶到我们身边。
"阿尔诸那...我的孩子..."毗湿摩艰难地呼吸着,"把我的头...垫高些...我想看着...太阳升起..."
阿尔诸那含着泪,和黑天一起小心地为毗湿摩制作了一张箭床。我站在一旁,见证着这神圣而悲伤的时刻。当一切安排妥当,毗湿摩示意我靠近。
"学者...记住...真正的胜利不是战场上取得的...而是在心中..."说完,他闭上眼睛,进入冥想状态。
那天深夜,我辗转难眠。走出帐篷,我看到黑天独自站在月光下,仰望星空。
"黑天大人..."我轻声呼唤。
他转过身,月光在他的蓝皮肤上投下银辉:"睡不着吗,齐济?"
"太多问题...太多矛盾..."我走到他身边,"我原以为自己了解《摩诃婆罗多》,但亲眼目睹这一切...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
黑天笑了:"困惑是智慧的开始。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他突然展开双臂,刹那间,他的形体开始变化——无限扩展,包含万千世界,无数星辰在他体内生灭。我看到了整个宇宙,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这就是《薄伽梵歌》中描述的宇宙形体(Vishvarupa)!
我跪倒在地,既恐惧又敬畏。在这神圣视界中,我瞬间明白了许多:战争与和平,生与死,都是更大图景的一部分;每个灵魂都有其道路,而自由意志与神圣计划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共存...
当幻象消失,我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黑天俯视着我,表情温和。
"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你不能干预,齐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旅程,就像你也有你的使命——见证并将这些真理带回你的时代。"
我慢慢坐起来,心灵震撼但异常平静:"我会记住的,黑天大人。"
第十八天,战争终于接近尾声。难敌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他一人。当怖军与他进行最后的铁杵对决时,我站在远处,知道这将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黑天暗示怖军攻击难敌的大腿,违反战斗规则。
"你不去阻止吗?"我问站在身边的黑天。
"有时,为了更大的正法,表面的规则必须被打破。"黑天回答,"难敌代表的贪婪与仇恨必须被终结,即使以这种方式。"
当难敌最终倒下时,大雨突然倾盆而下,仿佛上天在为这场悲剧性的战争哭泣。我站在雨中,让雨水冲刷脸上的泪水和血迹。
战争结束了,但我知道故事远未完结。接下来的夜晚将发生更黑暗的事件——难敌的幸存兄弟们夜袭般度族营地,屠杀沉睡的战士...而我,将继续见证这一切,履行我作为观察者的责任。
手腕上的念珠在雨中发出微弱的金光,我忽然明白,我的旅程才进行到一半。最艰难的考验还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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