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我踩着泥泞的土地，穿行在俱卢之野上。昨夜的暴雨冲刷了大部分血迹，但战场上仍然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的布鞋不时踩到折断的箭矢或武器的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十八天的战争留下了惊人的破坏。曾经肥沃的平原现在布满了焚烧尸体的柴堆，黑烟在天空中形成不祥的阴云。远处，一群妇女正在辨认自己丈夫或儿子的尸体，哀哭声随风飘来，刺痛我的耳膜。
"正义的战争..."我喃喃自语，嘲讽地重复着开战前双方使用的词汇。站在现代人的视角，我很难理解这场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宗族冲突有何"正义"可言。
"你在质疑。"
黑天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看到他站在一个半埋入泥土的战车轮旁，黄袍依旧洁净无瑕，仿佛周围的死亡与污秽都无法触及他。
"我...我只是不明白。"我踢开脚边的一块盔甲碎片，"这么多人死去，这么多家庭破碎...真的值得吗？"
黑天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向一处较高的土丘，示意我跟上。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战场——东边是般度族的营地，旗帜依然飘扬；西边是己经陷落的俱卢族阵地，现在只剩下乌鸦和拾荒者在活动。
"看那里。"黑天指向一处正在进行的火葬仪式。我认出那是阿尔诸那和克里希纳，他们正在为激昂举行最后的 rites。"阿尔诸那失去了儿子，却获得了对生命更深的理解。再看那边——"他又指向另一群哀悼者，"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们将团结起来，建立一个新的社区。"
"但这代价太大了！"我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懊悔。
出乎意料，黑天笑了："你说得对，齐济。这正是《摩诃婆罗多》要传达的核心教训——战争从来不是理想的解决之道，即使在必要时，它带来的痛苦也远超过表面的胜利。"
他拾起地上的一朵小花——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递给我："但就像这朵从血土中生长的小花，智慧往往从痛苦中诞生。你的任务就是将这种智慧带回你的时代。"
我接过小花，突然意识到黑天话中的含义："您是说...我会回到我的时代？"
黑天神秘地微笑："一切都有其时机，学者。来吧，恒河在呼唤我们。"
跟随黑天来到恒河岸边时，太阳己经升到头顶。河水湍急而浑浊，可能因为上游的雨水和血水。我们在一个僻静的河湾停下，黑天示意我坐下。
"脱掉你的外衣。"他命令道。
虽然困惑，我还是照做了。当清凉的河水漫过我的肩膀时，黑天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闭上眼，齐济。让我向你展示更深层的真相。"
刹那间，我的意识被拉入一个超越时空的维度。我看到无数个世界，无数个版本的《摩诃婆罗多》在上演——有些战争中般度族失败了；有些根本没有战争；有些黑天选择了不同的干预方式...每个可能性都像树枝一样分叉延伸，形成一张无限复杂的网。
"这是..."我试图理解眼前的景象。
"所有可能性的总和。"黑天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在某个层面上，所有可能性都是真实的。你来自一个这些故事己成为传说的世界，齐济。你的使命就是记住它们不仅是故事，而是灵魂的镜子。"
幻象突然转变，我看到现代世界——高楼大厦，飞驰的汽车，盯着手机屏幕的行人...然后画面放大，显示出我的小公寓，桌上摊开的《摩诃婆罗多》英译本。
"你的世界同样面临正法与非法之争，只是形式不同。"黑天说，"贪婪、仇恨、盲目...这些古老的敌人依然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这次旅程。"
幻象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恒河中，大口喘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黑天扶我上岸，我的双手颤抖得几乎无法系好衣带。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这个任务。"我诚实地说。
黑天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怀疑是智慧的开始，齐济。现在，我们该回去了。甘陀利王后要求见幸存的般度族...这将是一个艰难的会面。"
回到哈斯提纳普尔城时，王宫己经挤满了哀悼者。甘陀利——持国的妻子，难敌的母亲——坐在大殿中央，眼睛上蒙着白布。传说她因愤怒和悲伤而诅咒自己不再看这个夺走她一百个儿子的世界。
当坚战带领般度族进入大殿时，空气仿佛凝固了。甘陀利缓缓站起，虽然眼盲，但她似乎能感知每个人的位置。
"弑亲者们，"她的声音像刀锋般锐利，"你们满意了吗？我的儿子们全死了，你们的王国沾满了亲族的鲜血。"
坚战跪下来，额头触地："王后陛下，我们无比悲痛。这场战争从来不是我们的选择..."
"谎言！"甘陀利厉声打断，"每个人都有选择！你们选择了报复，选择了暴力！"她的声音突然降低，变得危险而平静，"现在，我要给你们一个礼物——真相的礼物。"
她慢慢走向黑天，虽然她看不见，却准确地停在他面前："而你，黑天，你本可以阻止这一切。你的智慧无穷，你的力量无边，你却放任这场屠杀发生。我诅咒你，迦德依族的毁灭者——正如我的家族被毁灭，你的族人也将自相残杀而亡！"
大殿里一片死寂。我屏住呼吸，知道甘陀利的诅咒在史诗中确实会应验——三十六年后的月食之夜，黑天的雅度族将在自相残杀中灭绝。
令我惊讶的是，黑天平静地接受了诅咒，甚至微笑着："你的诅咒是我的解脱，亲爱的姐姐。正如树叶终将落下，河流终将入海，所有聚集的终将分散。这是宇宙的法则。"
甘陀利似乎被他的反应震惊了。她颤抖着伸手触摸黑天的脸，然后突然转向我——尽管她看不见。
"那边的陌生人...你一首在观察，记录。为什么？你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突然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喉咙发紧，不知如何回答。
"齐济是一位学者，王后陛下。"黑天替我解围，"他从远方来，学习我们的故事。"
甘陀利走近我，她的盲眼似乎能看穿我的灵魂："那么，学者，告诉我——你从这场悲剧中学到了什么？"
大殿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选择最诚实的回答："我学到了战争的代价永远超过胜利的价值，王后陛下。我学到了仇恨如同回旋镖，最终会伤害投掷者。最重要的是...我学到了即使最正义的理由，也不能为不义的手段辩护。"
甘陀利静止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至少有一个明白人。"她转向坚战，"好好听这个学者的话，新国王。也许你能避免重蹈覆辙。"
说完，她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大殿，留下沉重的寂静。
那天晚上，我在王宫分配的房间里辗转难眠。手腕上的念珠异常温热，几乎烫伤皮肤。我起身点燃油灯，开始在一卷空白棕榈叶上记录这些天的见闻——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将观察系统化。也许黑天是对的，这些记录有朝一日能帮助我的世界...
一阵微风拂过，油灯摇曳。我抬头看到恒河女神站在窗前，月光透过她的身体洒在地上。
"时间快到了，观察者。"她的声音如同流水潺潺，"当黑天完成他在人间的使命，你的旅程也将结束。"
"这么快？"我惊讶地问，"但还有很多没看到的——坚战的统治，黑天离开人间..."
"你己经看到了核心。"她走近，冰凉的手指触碰我的念珠，"《摩诃婆罗多》的精髓不是结局，而是其中蕴含的永恒智慧。这些你己经见证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记录，突然意识到女神是对的。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完整部史诗，而是为了亲身感受它的核心教义——关于正法、责任、战争与和平的深刻思考。
"我该如何回去？"我轻声问。
恒河女神微笑："当时机成熟，道路自会显现。现在，休息吧。明天将是新的开始。"
她像晨雾般消散了。我吹灭油灯，躺在床上，听着远处恒河的流水声。不知为何，我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时间确实不多了。黑天完成了他在《摩诃婆罗多》中的角色，而我也即将完成我的观察使命。
窗外，第一缕晨光开始染白天际。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也许是我在史诗世界的最后几天之一。我着手腕上的念珠，它现在散发着稳定的温暖，像一颗微型太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