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青陶花盆静默如冢。连续数日的阴霾天光吝啬地透过蒙尘的玻璃,勉强勾勒出盆中那株茉莉憔悴的轮廓。曾奋力挣出的两点莹白花苞,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脖颈,无力地垂落着,边缘发黄卷曲,显出油尽灯枯的萎靡。叶片更是失去了初生时嫩青的活力,蒙着一层灰败的锈色。
更触目惊心的是青陶盆的底沿边缘,正无声地、持续地渗出一种粘稠、暗沉、如同陈年血浆般的铁锈色黏液!那粘液缓慢地在粗糙的陶壁表面蜿蜒、聚积,最终滴落在窗台木板上,留下一个个凝固的、带着浓重金属铁锈腥味的暗红斑点,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沉寂气息。
母亲佝偻着背,蹲在窗台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盛着淡黄色硫磺水的小碗。她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根医用棉签,正极其轻柔地蘸取碗中的药液,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在茉莉暴露在陶盆表面的根茎连接处,那渗流黏液最为严重的位置。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深切的忧虑与近乎祷告的期盼。
“老姊妹……撑着点啊……咱一家人可都指望着你呢……”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垂死者的安眠。每一次涂抹,那刺鼻的硫磺苦味都短暂地压过了铁锈的腥气,却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
吱呀……吱呀……
轮椅碾过客厅粗糙地砖的闷响规律地响起。父亲努力推着轮子,试图活动那条伤后缓慢恢复的手臂。然而轮椅的胶轮边缘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窗台边滴落的铁锈粘液。随着轮子移动,在相对干净的瓷砖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粘稠、拉丝的暗红色轨迹。这些轨迹并非清晰线条,而是如同蛛网般破碎、粘连、蔓延开去,如同命运绘下的狰狞涂鸦。客厅里弥漫着浓烈的铁腥味与硫磺药水那独特的、令人皱眉的微辛气息,混合着窗外的潮湿土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龙傲天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桌旁,眼神有些发首地看着桌上那个棕色的邮寄纸袋。邮差刚送来不久,封口处印着梧桐里社区居委会的红色印章。他深吸一口气,机械地拆开纸袋——
哗啦。
随着他的动作,一件叠得并不整齐的卷状物从纸袋里滑落出来,在桌面上摊开一角。
鲜红的缎面!金色的流苏!阳光下,夺目的金线绣着几个张扬的大字:
『赠:龙傲天同学』
下方:
『匠心独运,朽器回春!老电器圣手!』
社区表彰的锦旗!
红得刺眼,金线烫得灼目。那些金光闪闪的溢美之词,像无声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老电器圣手?这个称呼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林若雪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和深巷书店老者“守拙藏锋”的谆谆告诫!这面锦旗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只想把它远远丢开!
就在这时——
“傲天!傲天!”父亲嘶哑而急促的声音陡然撕裂了室内的沉闷!他坐在轮椅上,那条缠着纱布的手臂猛地抬起来,指向窗台茉莉的方向,脸上充满了震惊与恐惧!“快!快看!那花的根……根扎……扎穿地板了!”
扎穿地板?!
龙傲天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抛开了对锦旗的惊惧!他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窗台边!
眼前所见让他的血液几乎冻结!
只见青陶花盆底部与老旧木质窗台板接合处的缝隙中!三条粗壮得如同小孩手指般、呈现出诡异灰白色的植物根系!正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深深地、顽强地、带着毁灭性的决心,扎穿了那己经腐朽的木质窗台板!
不,不是扎穿!
它们如同发现了通道的嗜血毒蛇!正贪婪地、疯狂地向着窗台下方的空隙,向着更深处未知的空间——凶悍地钻进!蔓延!扩张!木质纤维被挤压、撕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灰白色的根系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粘稠湿滑的分泌液,在阴郁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绝望!
彻底的绝望瞬间攫住了龙傲天!这根本不是自然生长的速度!是失控!是某种力量的爆发!
他没有丝毫犹豫!
守护的本能在瞬间压倒了恐惧!几乎是凭着首觉!
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母亲用来涂抹硫磺水的、那块堆在窗台上还浸润着浓烈硫磺药液的、厚厚一叠纱布!那刺鼻的苦腥味扑面而来!
“妈!拿开!”他几乎是吼出来,同时身体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扑向那盆濒临极限的茉莉!
他双手并用!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叠浸透了浓烈硫磺液的纱布,死死地、一层又一层地,裹缠在茉莉花盆暴露在外的所有根系和底部的根茎连接处!动作又快又狠!纱布紧紧地勒在灰白的根茎上,如同捆缚即将爆裂的气缸!
就在那浸透浓稠硫磺液的纱布彻底包裹紧花盆底部的瞬间——
嗤……滋啦啦——!!!
一层灰白色的浓密泡沫猛地从被紧裹的根茎处、从纱布缠绕的缝隙中汹涌地喷溅出来!伴随着剧烈的沸腾声!那不是水沸腾的声音,更像是强酸正在腐蚀金属!灰白色的泡沫带着浓郁刺鼻、混合着硫磺和铁锈的恶臭,迅速蔓延、鼓胀、破碎!
泡沫如沸汤般翻滚!如同被压抑至极限的能量找到了最后的突破口!
“咔!!!”
一声清晰而令人心悸的崩裂声!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
那承接着所有压力、原本就因根系冲击而布满细密纹理的青陶花盆盆体一侧!从底部被根系钻穿的孔洞边缘,猛地向上撕扯开一道狭长的、如同闪电般的深邃裂痕!裂痕贯穿盆壁,边缘狰狞!陶片的崩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然而,就在陶盆破裂的声响如同丧钟敲响的瞬间!
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发生了!
盆中那株原本垂垂待毙、花苞萎黄的茉莉——
那两颗低垂到几乎要触碰到盆土表面的花苞!
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熔浆!
竟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
猛地昂起了低垂的脖颈!
花苞外层那皱缩发黄的苞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撑开、抚平!如同吸水膨胀的海绵!一抹充满生机活力的莹白之色,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瞬间驱散了灰败的枯黄,重新在那鼓胀的苞片上绽放出来!在陶盆裂痕的映衬下,那莹白的花苞顶端微微昂起,指向窗外灰蒙的天空,竟焕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凛然气势!仿佛刚刚完成了涅槃重生!
“活……活了?!”母亲的惊呼带着颤音,浑浊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恰好砸在其中一颗昂首挺立、洁白莹润的花苞之上!清澈的泪珠顺着的花瓣弧度缓缓滑落,折射出劫后余生的晶莹光芒。
龙傲天剧烈地喘息着,心脏仍在狂跳不止。他看着那昂然挺立的花苞,又看看盆体那道狰狞的裂痕,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后怕。
他定了定神,强忍着指尖传来的剧烈酸痛——那是刚才全力捆缚纱布时被粗砺陶壁和崩裂边缘刮破的伤口——他弯下腰,双手小心地扶住那因裂缝冲击而倾斜、几乎要歪倒摔碎的花盆边缘,试图将它重新扶正、安放在窗台上。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道贯穿盆壁的狭长裂痕。冰冷粗糙的触感沿着指腹传来。
裂痕深邃,蜿蜒曲折,如同大地山川的脉络被暴力撕裂后留下的疤痕,又像古老地图上纵横交错、孕育了大江大河的深谷沟壑。
就在这时,窗外一缕极其微弱的、穿透厚厚阴云的天光,如同舞台聚光灯般,极其偶然地投射在窗台的角落。
光芒恰好扫过桌面上那面折叠着的社区锦旗的某一角。
龙傲天的目光下意识地追着那缕光望过去——
阳光微弱的光斑,不偏不倚,落在了锦旗上“老电器圣手”几个大字中,那个金色丝线绣成的“匠”字上!
“匠”字的笔画,那一道代表匠心深沉的竖首勾画的金线上!
一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初次开裂般的金色裂痕!清晰可见!
那裂痕的走向!
那撕裂的纹路!
那如同闪电劈开金箔的轨迹!
竟与青陶花盆盆壁上那道刚刚撕裂的、蜿蜒如江河地图般的深邃裂痕——
在光影的交错变幻中!
完美地拼接!重合!
严丝合缝!毫无间隙!
宛如两块各自漂泊、却又天生互补的版图,在跨越了亿万年的时光后,于此地、此刻,轰然相遇,完整地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