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县的秋来得格外早,霜色爬上桑榆草堂的青瓦时,沈青崖正对着案头新修订的《晋律》终稿出神。焦尾琴竹杖倚在窗边,杖头缠着的血丝玉绳己褪成浅红,像是被岁月漂洗过的旧梦。他着断腕处的玉玺印记,那抹金色纹路不知何时己与肌肤融为一体,温热得如同春日暖阳。
“先生,有位老丈求见。” 晏空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疑惑。沈青崖抬头,见她纱衣上沾着山间晨露,银簪上的血蚕蛊却罕见地安静蜷伏。推开门扉的刹那,一股熟悉的酒香扑面而来,白发苍苍的老者斜倚竹篱,酒葫芦在手中晃出细碎声响,褪色的青衫上还沾着几片枫叶。
“云...... 云前辈?” 沈青崖的竹杖险些落地。云无羁咧嘴一笑,缺了半颗的门牙漏着风:“小兔崽子,当了大官就不认得师父啦?” 他抬脚跨过门槛,腰间酒葫芦突然发出嗡鸣,案上《晋律》竟无风自动,墨迹化作流萤般的光点,在屋内盘旋飞舞。
晏空濛的血丝玉绳瞬间绷紧,银簪发出清鸣。沈青崖却抬手止住她的动作,目光紧紧盯着云无羁腰间那枚褪色的酒葫芦 —— 三十年前在天台山,他正是被这葫芦里的 “无羁酒” 点化,走上探寻天道之路。此刻葫芦表面的符纹隐隐发亮,像是沉睡多年的星辰突然苏醒。
“别紧张,小丫头。” 云无羁冲晏空濛眨眨眼,随手抛来酒葫芦。沈青崖下意识接住,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 那是谢泠舟焦尾琴焚尽时的气息。“陪老头子喝最后一盅?” 云无羁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震得满室尘埃起舞。
酒液入口辛辣,却在喉间化作温煦暖流。沈青崖望着葫芦内壁斑驳的刻痕,突然想起与云无羁在山间对酌的时光。那时他初失明目,满心愤懑,是这老酒鬼用一壶浊酒、三句诘问,让他在黑暗中寻到心的方向。“师父,您......” 话未说完,云无羁己抓起桌上《晋律》,泛黄的纸页在他指间沙沙作响。
“好,好啊!” 老酒鬼突然大笑,眼中却泛起泪光,“当年你在天台山问我‘何为无羁’,如今倒让你用这律法,给天下百姓寻了条活路!”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 “民贵君轻” 的条款上,墨迹竟化作金蛇游走,“只是苦了你这双眼睛,还有......”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内气温骤降。
晏空濛的银簪突然剧烈震颤,血蚕蛊疯狂噬咬自身。沈青崖的断腕处传来灼痛,抬头只见云无羁周身萦绕起淡金色光芒,青衫下隐约透出骨骼碎裂的纹路。“该走啦。” 老酒鬼晃晃悠悠起身,酒葫芦自动飞回腰间,“这具皮囊撑了三百年,也该还给天地了。”
沈青崖猛地起身,竹杖撞翻案几:“师父!您不是说仙人......”“哪有什么长生不老?” 云无羁笑着打断他,缺牙的嘴咧得极大,“无羁之道,不在皮囊永驻,而在......” 他的声音渐渐缥缈,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而在让后来人,都能走自己的路!”
草堂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琴音,是谢泠舟的《广陵散》!沈青崖的瞳孔骤缩,看见虚空中浮现出好友抚琴的身影,焦尾琴的残片与云无羁腰间的酒葫芦共鸣,金红二色交织成虹。晏空濛的血丝玉绳不受控地缠上沈青崖手腕,传递着她指尖的颤抖。
“接着!” 云无羁抛出酒葫芦,符纹化作万千流萤没入沈青崖眉心。他的身体己近乎透明,却还在挤眉弄眼:“这葫芦里封着我三百年的剑意,以后谁要是敢欺负......” 话音未落,整个人化作金色光雨,酒葫芦悬在半空,自动倾倒。
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凝成诗句:“无羁非放纵,守心即自由。” 沈青崖伸手去抓,光雨却穿过他的掌心,融入《晋律》之中。墨迹瞬间鲜活,所有条款都镀上一层金边,而那枚酒葫芦,缓缓升向天际,化作璀璨的星子。
“先生......” 晏空濛的声音哽咽。沈青崖伫立原地,感受着眉心处温热的剑意。断腕处的玉玺印记与酒葫芦的力量共鸣,他突然 “看” 到了更远的地方 —— 漠北的鲜卑孩童在新学堂诵读律法,江南的流民在新开垦的田地上欢笑,还有无数未曾谋面的人,正因为这部律法,拥有了选择人生的自由。
三日后,桑榆草堂立起无字碑。沈青崖将酒葫芦挂在碑前,每当风起,葫芦便会发出清越声响,如同云无羁随性的哼唱。谢安摇着新绘的《仙人乘虹图》折扇前来,扇骨间漏下的阳光,正好映在葫芦的符纹上;褚九嶷带来一坛烈酒,洒在碑前时,老泪纵横:“老神仙,这天下太平,有您一份功劳!”
深夜,沈青崖独自坐在碑下。月光为酒葫芦镀上银边,他摸出珍藏的竹叶青,缓缓斟满两碗。“师父,新律己推行到交趾郡。” 他对着虚空举杯,酒液在碗中泛起涟漪,“您说无羁是随心而行,可徒儿现在觉得,或许真正的无羁,是让所有人都能随心而行。”
风掠过竹林,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沈青崖仰头饮尽烈酒,断腕处的暖意与酒意交融,恍惚间又见云无羁倚在竹篱旁,缺牙的嘴大声唱着:“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而那枚酒葫芦,正悬在银河最亮的地方,俯瞰着这片终于迎来太平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