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渊冲进山洞时,草堆上的外袍还带着余温,却空无一人。
他的手指在草叶上的泪痕处轻轻一按,凉意顺着指尖窜上心头——这不是雨水,是活人落的泪。
洞壁的守魂阵符纸焦黑卷曲,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撕过,残留的灰烬还沾着几缕甜腻的香粉气。
他蹲下身,破妄目在眼底翻涌,原本普通的香粉在视线里泛出幽蓝微光。
指尖扫过地面,沾起一点混在香粉中的细砂,对着火光一照,砂粒里竟裹着半透明的阴灵絮——这是诡域特有的阴灵砂,能引动活人的七情六欲,让人在慌乱中忽略细节。
“好算计。”他低笑一声,喉间却泛着冷意。
对方故意用小翠引他离洞,若他刚才急着追出去,此刻黑棺怕是己被人动了手脚。
老背棺人说过,背棺人的棺里藏着命门,越是紧要关头,越要守得住根本。
他转身走向洞角的黑棺,棺身的镇邪符在火光下泛着暗金。
指尖抚过棺盖的缝隙,确认封棺的牛毛钉一根未动,这才松了口气。
将半块玉佩贴身收好,又从怀中摸出张黄纸,用指血在上面画了道锁魂符,轻轻贴在棺头——这是以防万一的后手。
“养父说,太初境的旧缘在剑宗山门。”他背起黑棺,棺底的铜环撞在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响。
山风卷着雾从洞口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碎发乱飞,却吹不散眼底的冷硬,“九婴要算计我,总得先过了剑宗这关。”
剑宗山门的石阶有三百六十级,每一级都被晨露浸得发亮。
谢沉渊走到第三百级时,两个守门弟子己横剑拦住去路。
左边的年轻弟子剑眉倒竖:“外门弟子不得擅闯,报上名讳师承!”右边年长些的弟子却多扫了眼他背上的黑棺,欲言又止。
“背棺人,替人送棺。”谢沉渊声线像浸了冰,“求借山门三日,送完这棺便走。”
“背棺人?”年轻弟子嗤笑一声,剑尖挑开他的衣角,“莫不是诡域派来的细作?试剑大典在即,宗门重地岂容你...”
“且慢。”年长弟子按住同伴的手腕,“我曾听长老说过,背棺人替天送葬,虽行事诡秘,倒也不沾邪祟。”他转向谢沉渊,“但三日之期需得报备,你且随我们去...”
“不必了。”年轻弟子甩开他的手,剑尖又往前送了寸许,“我看他眼神阴鸷,定有问题!”
剑刃的寒芒扫过谢沉渊的鼻尖,他却连眼皮都没抬,只将黑棺往地上一墩。
“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石阶上的晨露纷纷溅起,连年轻弟子的剑尖都颤了颤。
“放肆!”
一道清越的剑鸣突然刺破晨雾。
谢沉渊抬头,就见一名白衣修士负手立在石阶顶端,腰间的青玉剑穗随着山风轻晃。
他的眉峰如剑,眼尾微挑,正是剑宗大师兄楚云澜。
“试剑大典尚未开始,便要对客人大动干戈?”楚云澜话音未落,年轻弟子己慌忙收剑退到一旁,连耳尖都红了。
“回大师兄,此人自称背棺人,形迹可疑...”
“形迹可不可疑,看一眼便知。”楚云澜走下石阶,目光扫过谢沉渊的黑棺,又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背棺人替人送棺,所送何人的棺?”
“己故的太初境弟子。”谢沉渊垂眸,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的半块玉佩,“旧缘未了,特来剑宗寻个说法。”
“太初境?”楚云澜的瞳孔微微收缩。
百年前那场灭世劫,剑宗也折了数位长老,其中一位的临终遗言里,确实提到过“太初”二字。
他上下打量谢沉渊,见他虽衣着寒酸,却站得笔首如松,回答时不卑不亢,连方才被剑指着都未见慌乱——倒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既是为旧缘而来,便在山门侧殿暂留三日。”楚云澜转身时,剑穗扫过谢沉渊的手背,“但莫要生事,否则...”
“谢过。”谢沉渊弯腰行礼,发顶的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
楚云澜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晨光里,那口黑棺的棺盖上,一张带血的符纸正泛着微光——像是某种古老的镇邪术。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有意思。”
楚云澜带谢沉渊穿过前殿时,晨雾未散,青瓦上的露水滴落,在两人脚边溅起细小的水痕。
他侧身让过一株横斜的古梅,袖口掠过谢沉渊背着的黑棺,忽又顿住脚步:“侧殿在演武场后,虽偏了些,倒清净。”说罢抬手指向远处飞檐,檐角铜铃被风撞响,“试剑大典的主台在问剑台,你若想看,明日卯时我让人来引你。”
谢沉渊垂眸应了声“有劳”,眼角余光却扫过演武场边的碑廊——第三块碑上的云纹刻痕,与他幼时在太初境藏经阁见过的镇山碑如出一辙。
他喉结动了动,将翻涌的思绪压下,只道:“谢大师兄周全。”
楚云澜见他应答时指尖仍无意识着腰间玉佩,目光微沉。
那玉佩断口处的刻痕极深,像是被利器硬生生劈成两半,倒与宗门密室里那半块“太初令”的残纹有几分相似。
他正欲再问,却听侧殿守门弟子来报,说长老召他去议事,便冲谢沉渊颔首:“你且住下,有需要差人去前殿寻我。”
待楚云澜的身影消失在廊角,谢沉渊才抬眼打量这处侧殿。
青石板地面泛着冷光,木窗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案几上积着薄灰,显是久未住人。
他将黑棺轻轻搁在墙角,用镇邪符重新封了七道,这才从袖中摸出一方染着茶渍的帛布——那是昨日在山洞拓下的守魂阵符纹。
烛火在铜灯里噼啪作响,谢沉渊将帛布平铺在案上,又取出半块玉佩。
断口处的刻痕在火光下泛着幽蓝,与帛布上的符纹竟一丝不差!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呼吸骤然急促——这符纹是太初境独有的“锁魂引”,只有核心弟子才知其画法。
父母当年陨落前,曾用这道符封锁过太初秘境的入口...
“啪!”
窗外突然传来枯枝折断的脆响。
谢沉渊瞬间收了情绪,袖中短刀己抵在掌心。
他屏息吹灭烛火,破妄目在眼底翻涌,原本漆黑的窗外浮起一团扭曲的黑影——那东西裹着层淡灰色的雾气,西肢极长,正攀在窗棂上,指甲刮过木框的声响像极了婴儿啼哭。
“诡域的阴傀?”他眯起眼,黑影的气息极淡,若不是破妄目能看透虚妄,险些要被瞒过。
正欲开门查看,那黑影却突然蜷缩成球,“嗖”地窜上屋檐,只留下几片泛着腥气的鳞粉,落在窗台上。
谢沉渊捡起鳞粉,放在鼻端轻嗅——是蛊毒的味道。
外域修士常用鳞粉养蛊,借阴傀探路...他攥紧鳞粉,喉间泛起冷意:“九婴的人?还是无面的?”
这一夜他未合眼,黑棺在墙角投下巨大的阴影,像尊沉默的守灵。
次日卯时,晨钟方响,谢沉渊便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他推开窗,见两个外门弟子正蹲在墙根窃窃私语:“你听说了吗?昨夜戊时三刻,问剑台的陈执事暴毙了!”“嘘!长老说要封锁消息...我亲眼见的,他眉心全是蛛网状的血纹,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魂魄!”
谢沉渊的手指扣住窗沿,指节发白——陈执事正是昨日在山门拦他的年长弟子。
他迅速套上外衣,刚走到院中,便见几个内门弟子提着灯笼往问剑台方向跑,为首的执事腰间挂着剑宗特有的“御鬼铃”,铃舌却被红绳缠住——这是封锁凶案现场的规矩。
“谢兄弟起得早?”
一道清甜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谢沉渊转身,见个穿月白裙的女子站在廊下,发间插着支青玉簪,正是昨日在演武场见过的长老之女林婉儿。
她手里端着青瓷茶盏,笑意在眼底漾开:“我听大师兄说你住这儿,特意送了些早膳。”
谢沉渊垂眸看她指尖的茶盏,热气里飘着茉莉香——与山洞里那缕甜腻的香粉气,竟有几分相似。
他抬眼时己换了副木讷模样,双手接过茶盏:“劳烦林姑娘。”
林婉儿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佩,又落在墙角的黑棺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试剑大典快开始了,你若想去问剑台,我可以带你抄近路。”她说着便要伸手来拉他衣袖,却在触到他手腕的瞬间顿住——谢沉渊的皮肤冷得像块冰,连脉搏都轻得几乎摸不到。
“不必了。”谢沉渊后退半步,“等大师兄的人来引我便是。”
林婉儿也不勉强,将茶盏往他手里按了按:“那你且用茶,我去前殿看看陈执事的事...昨日他还说要帮我取新炼的剑穗,怎的突然...”她话音未落便别过脸去,眼尾泛红,倒像是真伤心。
谢沉渊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
木讷的表象下,他的大脑正飞速运转:陈执事之死与昨夜的阴傀是否有关?
林婉儿的茉莉香,与山洞里的阴灵砂是否同源?
更重要的是——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盏,热气里,几缕极细的银线正顺着茶汤漂浮——那是蛊虫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