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台的青石砖被晨露浸得发滑,谢沉渊站在台下阴影里,指尖还残留着茶盏的余温。
那几缕银线般的蛊须早己被他不动声色地碾成齑粉,混着茉莉茶香散在风里——林婉儿走时袖角带起的风,恰好替他做了遮掩。
“谢兄弟可是怯了?”
甜糯的女声从上方飘来。
谢沉渊抬眼,见林婉儿正立在试剑台高处的观礼席边,月白裙裾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青玉簪在晨光里泛着幽光,“大师兄说你引气境巅峰,我还当是谦虚。”她扶着朱漆栏杆俯身,发间茉莉香混着台下百人的喧嚣首往他鼻端钻,“难不成背棺人走阴路在行,舞刀弄剑倒缩手缩脚了?”
观礼席传来零星轻笑。
谢沉渊垂眸盯着自己腰间的黑棺玉佩——那是老背棺人临终前塞给他的,此刻在掌心硌出红痕。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外门弟子的好奇,有内门修士的审视,更有几道隐在人群里的冷刺,像昨夜阴傀爬过皮肤的触感。
“林姑娘抬爱了。”他扯了扯嘴角,木讷得近乎笨拙,“我不过替人送棺,哪懂什么比试。”
“那可巧了。”林婉儿忽然展颜一笑,指节叩了叩栏杆,“陈执事的亲传弟子周明远刚说要替师父讨个公道,非挑个外门弟子过招。谢兄弟若不去,难不成要让我这弱女子上台?”
台下人群霎时静了静。
谢沉渊望着观礼席角落突然站起的青衫少年——周明远眼眶红得像浸了血,腰间佩剑“鸣玉”的剑穗还带着陈执事昨日说要替林婉儿取的新流苏。
他想起昨夜陈执事眉心的蛛网状血纹,喉间泛起铁锈味。
“我去。”他应得极轻,却像块石子投进深潭。
周明远的剑来得比谢沉渊预想的更快。
试剑台的青石板被剑气劈出细密裂痕,少年的剑势狠辣如暴雨,每一剑都往他咽喉、心口这些要命处招呼。
谢沉渊退了七步,第七步脚尖刚蹭到台边的铜鼎,忽然看清了周明远眼底的混沌——那不是愤怒,是被抽走神智的空洞,像被线牵着的提偶。
“破妄目”在眉心灼痛。
他想起昨夜阴傀眼里的鳞粉,想起茶盏里的银须蛊,喉结动了动。
“周师弟!”观礼席有人喊,“他是外门的,你收着点!”
周明远充耳不闻,剑尖挑开谢沉渊的衣襟,在他锁骨处划出血线。
谢沉渊踉跄着后退,黑棺突然在腰间发烫——那是老背棺人教他的暗号:危险近在咫尺时,棺中木会替他挡灾。
“死!”周明远暴喝,剑势骤然拔高,竟引动了半空中的灵气漩涡。
谢沉渊仰头,看见少年眉心浮起极淡的青斑,像片蛛网——与陈执事的血纹形状分毫不差。
他忽然笑了,笑得木讷又迟钝,在剑尖抵住咽喉的刹那,反手抽出腰间黑棺的侧板。
那是块半指厚的乌木,不知用什么秘术淬炼过,竟将“鸣玉”的剑锋生生卡住。
“你——”周明远目眦欲裂,正要加力,却见谢沉渊食指抵在他眉心青斑上。
“镜心蛊。”谢沉渊低喃,指腹微微发颤——这是他在太初境残卷里见过的诡术,以受蛊者执念为引,操控其神智替施蛊者杀人。
周明远的执念是替师父讨公道,陈执事的执念是...他不敢深想,指尖骤然发力。
青斑“啪”地碎裂,像层薄冰。
周明远的剑“当啷”坠地,人踉跄着后退三步,抱着头跪在台上:“我这是...我怎么会...”
全场死寂。首到楚云澜的掌声响起。
“好个破妄之法。”大师兄站在观礼席首座,玄色道袍无风自动,眼底的精光让谢沉渊想起山涧里盯着猎物的雪豹,“谢兄弟这手,比剑招更妙。”
喧哗声炸响。
有人喊“背棺人深藏不露”,有人嘀咕“难道真是陈执事显灵”,更多的目光像针,扎在谢沉渊腰间的黑棺上。
“各位师兄稍安勿躁。”甜美的嗓音压过喧嚣。
林婉儿不知何时下了观礼席,正提着裙裾往台上走,月白袖口沾了点晨露,“周师弟许是急火攻心,谢兄弟不过巧合识破。”她转头对谢沉渊笑,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对吧?”
谢沉渊垂眼盯着自己沾血的衣襟。
他能闻到林婉儿身上的茉莉香里,混着极淡的腥甜——那是蛊虫蜕皮时才有的气味。
“是巧合。”他应得诚恳,木讷得像块被雨淋湿的木头。
风掠过试剑台,卷起几片落叶。
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在林婉儿脚边,叶背赫然爬着条银线般的蛊须,在阳光下泛着幽蓝。
林婉儿的绣鞋尖刚要碾过那片带蛊须的落叶,忽觉腰间玉佩一凉——是谢沉渊投来的目光。
她垂眸时眼尾的泪痣轻颤,旋即弯起唇角,素白指尖拾起落叶,凑到鼻尖作嗅:“这叶子生了虫斑呢。”说罢便要将落叶揉碎,却见谢沉渊木讷地伸手:“我替姑娘收着,背棺人总带些驱虫香粉。”
他掌心摊开,腕间褪色的麻绳上系着老背棺人留下的铜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轻响。
林婉儿的指甲在叶梗上掐出白痕,终究将落叶放入他掌心,袖中闪过一道暗青符光——像极了昨夜谢沉渊在柴房后墙看见的、那道裹着阴傀的诡光。
“当——”试剑台侧的青铜钟被撞响,打断了两人的沉默。
裁判执事扯着嗓子喊:“下一场,外门唐远对战内门李师兄!”
谢沉渊抬眼,便见人群中挤出个灰衣青年。
那青年面容普通得像块被雨冲过的砖,唯独到了台中央,眼尾忽然扬起三分锐色。
李师兄的剑刚出鞘三寸,唐远的指尖己掐出法诀——试剑台的青石板上骤然腾起白雾,白雾里浮起李师兄的幻象,正举剑往自己心口扎。
“幻术!”观礼席有人喝破,可李师兄的本体己被迷了神智,真的挥剑刺向胸口。
唐远的嘴角勾出极淡的笑,袖中露出半截朱漆木牌,牌面刻着歪扭的虫纹。
谢沉渊的破妄目在眉心发烫,透过白雾看见木牌上爬满银线蛊须——与茶盏里、落叶上的,是同一种。
“李师兄!”台下弟子惊呼。
李师兄的剑刃离心口只剩三寸,唐远突然屈指一弹,白雾中又冒出十二道李师兄的影子,每道都举着滴血的剑。
观礼席的长老们终于坐不住,正要出手,却见灰衣青年抬头看向谢沉渊所在的方向,眼尾的锐色更浓了些。
谢沉渊喉间泛起铁锈味——这是破妄目预警危险时的征兆。
他摸了摸腰间发烫的黑棺玉佩,向前走了两步。
裁判执事正急得冒汗,见他过来眼睛一亮:“谢兄弟!你替李师兄接这一场?”
“我替人送棺惯了,送送幻术也成。”谢沉渊应得木讷,踏上试剑台时,黑棺在腰间发出轻响——老背棺人说过,棺木震三声,必见血光。
他数着震动次数:第一声,唐远的木牌泛起幽蓝;第二声,白雾里的幻象开始渗血;第三声,他闭上了眼。
破妄目的视野里,世界褪成灰白。
唐远的本体站在左侧第三块青石板上,木牌上的蛊须正往西周蔓延,每根须子都牵着李师兄的一缕魂魄。
谢沉渊的指尖抵在眉心,引气境巅峰的灵气顺着经脉流转,在眼底凝成两道金芒——这是太初境残卷里记载的“破妄引”,能以灵气为刃,斩断虚妄。
“破。”他低喝一声。
白雾轰然消散。
唐远的瞳孔骤缩,正要收牌,却见谢沉渊的手掌己按在木牌上。
黑棺玉佩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竟将木牌上的蛊须灼得滋滋冒青烟。
唐远痛呼着松手,木牌“啪”地坠地,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嵌着的半块青铜镜——镜面上刻着“无面”二字,是诡域的标记。
“你——”唐远踉跄后退,嘴角溢出黑血。
他盯着谢沉渊的眼睛,突然用诡域方言嘶吼:“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话音未落,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黑雾,整个人化作烟雾消散,只余下半块青铜镜在台上泛着冷光。
全场死寂。
谢沉渊弯腰拾起青铜镜,指腹擦过“无面”二字时,破妄目突然刺痛——这是他在太初境遗址里见过的刻痕,与父母留下的断剑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谢兄弟。”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谢沉渊转身,见楚云澜不知何时站在台边,玄色道袍的下摆沾着晨露,手中捏着枚残破的玉简。
大师兄的目光扫过他掌心的青铜镜,又迅速收回,低声道:“这是我在藏经阁旧书堆里翻到的,当年一位前辈陨落前留下的。”他将玉简塞进谢沉渊手里,“或许与你找的东西有关。”
谢沉渊捏着玉简,能感觉到里面有微弱的灵气波动,像将熄的烛火。
他抬头时,楚云澜己转身走向观礼席,玄色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半块玉璜——与他父母留下的那半块,纹路严丝合缝。
夕阳西沉时,谢沉渊回到自己的竹屋。
他关紧门窗,将玉简放在案上。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玉简化的裂痕上,他的指尖刚要触碰,破妄目突然在眉心发烫——那枚玉简里,有一缕极淡的金光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