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在谢沉渊眉骨上凝成细珠,顺着下颌砸进衣领。
他踩着泥泞往祠堂方向走,每一步都避开积水——墨三娘的控尸铃能扭曲空间,保不准那女人还藏在某处。
怀里的铜尺硌着肋骨,那是老背棺人教他开棺用的,铜身磨得发亮,刻着"生门死位"西个小字。
祠堂门半敞着,腐尸的腥气混着雨水渗出来。
谢沉渊贴墙站了片刻,确认没有铃铛轻响,才猫腰溜进去。
三具尸傀倒在供桌下,红裙少女的指甲断了两根,老妪的拐杖滚到香案旁,蛇眼处还凝着他血指烫出的焦痕。
那口黑棺仍停在祠堂中央,棺盖裂了道缝,像只半开的眼。
谢沉渊摸出铜尺,沿着缝隙轻轻刮擦。
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一道暗金色符纹——纹路盘曲如活物,在雨幕透进的微光里泛着暖黄,与太初境典籍里记载的"镇灵纹"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处倒钩状的转折。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瞳孔泛起淡金色涟漪——破妄目启动了。
符纹突然活过来,金芒顺着纹路游走,在他视网膜上投出一段模糊影像:
青灰色的山巅,飞檐斗拱的建筑被烈火包围,二十几个黑衣人持着带血的剑,正围攻中央的青袍男子。
男子剑眉星目,剑穗是谢沉渊熟悉的月白色,剑锋所过之处,黑衣人的咒术像被刺破的水泡般消散。
最前排的黑衣人突然甩出锁链,链头裹着暗红符纸,正缠上青袍男子的手腕。
"爹!"谢沉渊喉间溢出半声,铜尺"当啷"掉在地上。
画面戛然而止,符纹的光也暗了下去。
他蹲身捡起铜尺,指节攥得发白——那剑穗的结法,是母亲每年除夕亲手编的;那道被锁链缠住的手腕,内侧有块淡粉色的胎记,他小时候总爱扒着看,母亲说是父亲当年为救她挡剑留下的。
雨又大了些,打在瓦当上噼啪作响。
谢沉渊从怀里摸出半块帛布,沾了沾袖口残留的血(方才点尸傀时咬破的食指还在渗血),小心拓印符纹。
帛布上的纹路逐渐清晰,他发现那倒钩状的转折竟组成"太初"二字的古篆——这棺材,果然是当年太初境的遗物。
"玉牒..."他低喃,想起墨三娘消失前的话。
玉牒通常记载传承秘辛,难道这棺材里藏着太初境覆灭的真相?
他伸手去掀棺盖,指尖刚碰到缝隙,忽然听见祠堂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谢沉渊立即缩手后退,背贴上冰冷的砖墙。
声响没有再出现,只有山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白蜡烛忽明忽暗。
他盯着棺盖看了三息,终究没再动作——现在掀棺太冒险,墨三娘可能在附近,小翠还在山洞里等他,血引符的毒不知道有没有发作。
他将拓好的帛布仔细折起,塞进贴胸的暗袋里。
暗袋是母亲当年缝的,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她说话时的尾音。
走出祠堂时,他回头望了眼黑棺,雨幕里那口棺材的轮廓愈发模糊,却在他破妄目下显出淡淡的青气——那是活物才有的生气,难道棺材里...
"砰!"
山脚下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
谢沉渊的心跳陡然加快,拔腿往山洞跑。
雨顺着后颈灌进衣领,他却觉不出冷,满脑子都是小翠青白的脸。
山洞外的藤蔓被风吹得乱颤,谢沉渊猫腰钻进去,先摸向腰间的短刀——刀还在,刀柄上的防滑纹硌着掌心。
草堆上的小翠动了动,原本攥着烤饼的手垂在身侧,腕间的血引符红光淡了些,不再像条活蛇般游动。
"小翠?"他轻声唤,蹲下来摸她的额头。
温度比之前高了些,不再像块冰。
她的睫毛抖得更厉害,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话,却只发出细若蚊蝇的呜咽。
谢沉渊解下外袍给她盖上,外袍下摆还沾着祠堂的泥,却比山洞里的潮气暖些。
他望着她腕间的血引符,想起典籍里的话"解铃需原主"——原主应该是下符的人,可墨三娘显然不会帮忙。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符纹,符纸突然泛起微光,顺着血管往她心口爬了半寸,又缓缓退回去。
雨势渐小,山雀在枝头叫了一声。
谢沉渊摸出怀里最后半块干饼,掰碎了泡在随身带的水壶里,凑到小翠唇边。
她无意识地抿了抿,一滴温水顺着嘴角流进衣领。
"等雨停了..."他低声说,像是说给小翠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我带你去镇里找大夫,先把这符解了。"
山洞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些微腥气飘进来。
谢沉渊的破妄目微微发烫,他猛地转头看向洞外——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雨打湿的藤蔓,在风里晃出一片绿意。
小翠的手指突然动了动,轻轻勾住他的袖口。
他低头,正看见她眼尾沁出一滴泪,顺着沾着泥的脸颊滑进草堆,在枯黄的草叶上晕开个浅淡的湿痕。
山洞里的潮气裹着草屑钻进谢沉渊的鼻腔时,小翠的睫毛突然剧烈颤动起来。
他正用指节试她额头的温度,那点暖意突然就烫了指尖——她醒了。
"水..."她的喉间挤出半声气音,像片被风卷着的枯叶。
谢沉渊立即摸出水囊,托住她后颈缓缓倾斜。
水珠顺着她干裂的唇缝渗进去,她的手指突然攥紧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
"别怕。"他放轻声音,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我是背棺人谢沉渊,你在山洞里,安全。"
小翠的瞳孔慢慢聚焦,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铜尺看了片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到最后,她的眼泪又涌出来,混着鼻涕沾湿了草堆:"他们...他们说我生辰八字属阴,是给祖魂献祭的好材料..."
谢沉渊的破妄目微微发烫,他注意到她腕间的血引符又暗了几分,却仍在皮肤下泛着暗红。"谁?"他问,拇指轻轻按住她腕上跳动的血管,"长老?"
小翠猛地点头,喉结上下滚动:"村东头的刘长老,还有张阿公...他们半夜撞开我家门,说古祭之地的祖魂醒了,要活人血祭才能镇压灾祸。
我娘拦着,被他们推到门槛上..."她突然哽住,指甲深深抠进谢沉渊掌心,"阿渊哥哥,古祭之地是不是村东头那个破祭坛?
我总听他们说,祖魂沉睡在祭坛底下,要拿活人血唤醒..."
谢沉渊的呼吸顿住。
三天前他路过村口时,确实见过那座被野藤缠住的石坛,坛心刻着己经风化的镇邪纹——当时他只当是普通山民的祭祀场所,此刻却想起老背棺人临终前的话:"太初境覆灭那晚,我在山脚下捡到你,怀里还揣着半块带血的玉佩,上面的纹路...像极了镇阴煞的锁魂阵。"
"古祭之地..."他低声重复,指节无意识着贴胸暗袋里的帛布。
帛布上拓印的太初符纹还带着他的体温,与小翠口中的"祖魂"、"血祭"重叠成一张网,勒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雨不知何时停了,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灌进山洞。
谢沉渊解下外袍给小翠裹紧,起身时衣摆扫过草堆,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去村东祭坛看看。"他说,声音像浸在冰水里,"你留在这儿,若听到动静,千万别出来。"
小翠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你...你会回来吗?"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
破妄目下,她眼底的恐惧像团翻涌的黑泥,却有一丝淡金的光在其中浮沉——那是信任。"我背过三百七十二口棺材。"他说,"每口棺材都送进该去的地方。
你,我也会送回家。"
小翠松开手,指尖在草叶上轻轻划了道痕。
谢沉渊取出三张黄符,分别贴在山洞左右石壁和洞口,咬破食指在符心点了个血印。
符纸腾起淡蓝火焰,转瞬熄灭,空气中浮起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这是老背棺人教的"守魂阵",能隔绝外界灵识探查,也能阻挡普通邪祟侵入。
月上中天时,谢沉渊摸到了村东祭坛。
祭坛比白天更显破败,石缝里的野藤泛着青黑,像无数条盘踞的蛇。
他贴着墙根绕了三圈,确认没有守夜的村民,才踩上石阶。
石坛中心的镇邪纹被雨水冲得发白,却在他破妄目下显出暗红——那不是风化,是被血反复浸透后留下的痕迹。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纹路。
当触到最中央的"祭"字时,石面突然往下陷了半寸。
谢沉渊迅速后退两步,就见整座石坛发出"咔嗒"轻响,地面裂开道一人宽的缝隙,霉味混着腐肉的腥气扑面而来。
地下通道的台阶是青石板砌的,每一级都刻着倒悬的引魂幡。
谢沉渊摸出火折子吹亮,火光里,石壁上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从下往上延伸,像无数只手在攀爬。
越往下走,温度越低,他的睫毛很快凝了层白霜,连呼吸都成了白雾。
通道尽头是个石屋。
石屋中央摆着座青铜鼎,鼎身爬满蚀痕,鼎口飘着绿莹莹的鬼火。
而在鼎前的地面,一座阴煞大阵正缓缓转动——阵眼处埋着具白骨,肋骨间插着半截锈剑,胸口却嵌着枚断裂的玉佩。
谢沉渊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那玉佩的纹路,与他贴身暗袋里母亲留下的半块遗物一模一样。
断裂处的锯齿状缺口,甚至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他跪下来,指尖颤抖着碰了碰白骨的额骨——骨头上刻着一行小字,被血渍浸透后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出前两个字:"太初"。
山风突然灌进石屋,吹得鬼火剧烈摇晃。
谢沉渊猛地抬头,就见青铜鼎里的绿火"轰"地窜起三尺高,在石壁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有七只手,每只手都攥着条带血的锁链,与他在黑棺符纹里看见的,缠在父亲手腕上的锁链,分毫不差。
"九婴..."他喃喃,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老背棺人曾说,百年前灭世劫的主谋是妖域最诡诈的妖主九婴,善用锁链困人神魂。
而此刻,这具刻着"太初"的白骨,这枚断裂的玉佩,都在告诉他:太初境的覆灭,远不是他以为的护道之战那么简单。
当谢沉渊攥着玉佩冲回山洞时,守魂阵的符纸正冒着黑烟。
洞口的符纸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左边石壁的符纸焦了半边,还在滋滋作响。
他冲进洞,草堆上的外袍皱成一团,却不见了小翠的影子。
只有她方才在草叶上划的那道痕里,凝着一滴未干的水——不是雨水,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