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的门闩“咔嗒”一声扣上时,谢沉渊的后颈还沾着冷汗。
他背抵木门站了片刻,听着外面山风掠过竹梢的沙沙声,首到确认没有脚步声滞留,才抬步走向案几。
月光被窗纸滤成朦胧的银纱,落在案上那枚玉简的裂痕间。
他垂眸盯着那道蜿蜒如蛇的纹路——这是楚云澜塞给他时,他便注意到的。
大师兄说“或许与你找的东西有关”时,指腹在玉简边缘轻轻一压,裂纹里便渗出极淡的灵气,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萤火虫。
谢沉渊屈指着玉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能感觉到掌心的黑棺玉佩在发烫,那是老背棺人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这是太初境最后的火种”。
此刻玉佩的温度透过粗布束腕渗进来,与玉简的凉意交织,像两根细针扎着他的脉络。
“破妄目。”他低喝一声,指尖抵住眉心。
熟悉的刺痛从眼底窜起,世界在灰白里清晰起来——玉简表面的裂痕不再是死物,每道缝隙里都游走着金线,像活物的血管。
最中央那道裂痕深处,有团金光正缓缓舒展,像被春风吹开的花苞。
他深吸一口气,引气境巅峰的灵气顺着任督二脉流转,在指尖凝成淡金色的光丝。
这是太初境残卷里记载的“灵引术”,需以自身灵气为钥,才能唤醒被封印的灵识。
当光丝触到玉简的刹那,整枚玉简突然剧烈震颤,案上的茶盏被震得跳起来,“当啷”撞在墙上。
谢沉渊迅速扣住玉简,指腹被烫得发红。眼前骤然浮现光影——
青灰色的山巅被浓云笼罩,一名青袍男子负手而立。
他的面容被雾气模糊,但谢沉渊能清晰看见他身后悬浮的阵图:九道金纹如游龙盘绕,每道龙首都对着中央一枚黑棺,棺身刻满谢沉渊再熟悉不过的铭文——与他背负的黑棺外沿的纹路分毫不差。
“若天地失序,吾等当藏锋守真,待时而起。”男子的声音像古钟轰鸣,震得谢沉渊耳膜发疼。
他想凑近看清男子的面容,画面却突然碎裂,只剩片段讯息如残雪消融:“太初九脉,藏锋于世……”
光影消散的瞬间,谢沉渊踉跄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竹床沿上。
他攥紧玉简,指节泛白——这与他幼年时在太初境遗址里,黑棺内刻着的“藏锋守真”西字,竟一字不差。
父母临终前塞给他的断剑,剑柄上的纹路,与阵图里的九道金纹,也重叠成了同一幅画面。
“原来……”他喉头发紧,声音发颤,“太初境不是覆灭,是藏锋?”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竹屋陷入黑暗。
谢沉渊摸黑点燃烛灯,火光映得他眼底金芒流转。
他将玉简贴身收好,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的半块玉璜——那是父母留下的,此刻与楚云澜腰间的半块在他记忆里严丝合缝,像两瓣闭合的莲花。
第二日辰时三刻,竹屋的门被叩响。
谢沉渊正在擦拭黑棺,听到敲门声时,手在棺沿的“破妄”二字上顿了顿。
他掀开竹帘,便见林婉儿站在晨光里,月白裙裾沾着露水珠,腕间金铃随动作轻响:“谢兄弟,我替师父送问剑帖来了。”
他垂眸扫过她手中的红帖,注意到她指尖微微发颤,指腹有墨渍——分明是刚写完帖子不久。
林婉儿抬眼时,目光在他腰间的黑棺玉佩上多停了一瞬,很快又垂下去:“宗门下月办内门大比,师父说你引气境巅峰的修为,该露露面了。若能进前三,拜入剑宗的事……”她顿了顿,“师父会亲自跟掌门说。”
谢沉渊接过帖子,红纸上的烫金“问剑”二字刺得他破妄目微疼。
他抬眼时,正撞上林婉儿眼底的探究——那目光太像昨日观礼席上,长老们盯着青铜镜时的审视。
他突然想起昨日唐远化作黑雾前嘶吼的那句“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喉间泛起一丝冷意。
“林姑娘费心了。”他垂眸将帖子收入袖中,声音像浸了山涧的水,“我定当尽力。”
林婉儿的指尖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山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一点青斑——那是诡域“引魂蛊”的标记。
谢沉渊的破妄目在眼底发烫,但他只是低头整理袖角,仿佛没看见:“天凉,林姑娘快回吧。”
林婉儿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那我等你”,便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竹径尽头时,谢沉渊摸出袖中的问剑帖,对着阳光看——红帖夹层里,果然有片极薄的金箔,刻着“藏书阁戊字柜”几个小字。
他将金箔捏碎在掌心,望着飘走的金粉,眼底金芒渐盛。
月白的晨雾里,他轻吐一口气然后轻声自语:“既然送上门的梯子,哪有不爬的道理。”
竹屋的烛火在风里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黑棺上,与棺身的铭文重叠成一片。
谢沉渊将碎成金粉的问剑帖残片拢在掌心,指缝间漏下的金芒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细碎的星子。
他垂眸盯着那些光斑,喉结动了动——昨日林婉儿耳后的引魂蛊、红帖里的藏书阁线索、还有玉简中“藏锋”二字,此刻在他脑中织成一张网。
“既然要查太初,总得有人递梯子。”他低笑一声,指尖在腰间黑棺玉佩上按了按,转身往藏书阁方向去。
剑宗藏书阁隐在云松深处,朱漆大门前立着块斑驳碑刻“非本门弟子不得擅入”。
谢沉渊走到门前时,守阁的白须老者正捧着茶盏打盹,茶烟混着松脂香飘过来。
他摸出问剑帖递过去,红帖边缘还沾着方才碾碎的金粉:“林长老让我来取宗门典籍参考。”
老者抬眼扫过帖子,浑浊的眼珠突然凝了凝——他注意到谢沉渊袖中露出半截黑棺玉佩的流苏,与记忆中百年前太初境的纹饰有几分相似。
但他只是咳嗽一声,将钥匙串甩在石桌上:“戊字柜在最里间,酉时闭阁,莫要逗留。”
谢沉渊弯腰拾钥匙时,余光瞥见老者袖口翻折处有道淡青指痕——那是被妖域玄铁爪抓过的旧伤。
他不动声色将钥匙攥紧,步进阁内。
阁中光线昏暗,樟木香混着纸页陈味扑面而来。
戊字柜在第三排,青铜锁头落着薄灰。
谢沉渊摸出腰间半块玉璜轻轻一抵,锁芯“咔嗒”轻响——这是父母留下的信物,能开天下玄铁锁,他早试过。
柜中典籍按年份码得整整齐齐,最下层有本封皮脱落的残卷,纸页边缘焦黑,显然经历过火烧。
他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面上赫然写着“太初纪略·卷三”。
“九婴乱世,诡域复苏,太初九子分赴西方,携秘卷镇压灾厄……”谢沉渊的指尖颤抖着划过字迹,“大子持破妄剑守东极,二子背镇邪棺守北冥……”他突然顿住,喉间发紧——残卷里“破妄剑”的描述,与父母留下的断剑纹路完全吻合;“镇邪棺”的刻铭,竟与他背负的黑棺外沿如出一辙。
窗外掠过一声鸦鸣,惊得他手一抖,残卷“啪”地合上。
他迅速将残卷塞进怀里,转身时撞得书案上的烛台摇晃,烛泪滴在《妖域志》上,晕开一团暗红。
酉时三刻,谢沉渊走出藏书阁时,怀里的残卷隔着粗布衫硌得他心口发疼。
他望着西沉的落日,将玉璜按得发烫——原来父母并非太初境普通弟子,而是九子之一,所谓“覆灭”,不过是藏锋避世的幌子。
月上中天时,他背着黑棺来到问剑台。
台高三丈,汉白玉阶上还凝着白天比试的灵气,踩上去凉丝丝的。
他刚踏上第七级台阶,身侧突然传来清越剑鸣——楚云澜抱剑而立,月光在他腰间半块玉璜上流转,与谢沉渊的那半块遥相呼应。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楚云澜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琴弦,“那用破妄目看透唐远的诡道分身,镜中倒影却模糊如雾。”他顿了顿,指尖抚过剑柄的“太初”刻痕,“但我在藏经阁见过太初境的记载,你腰间的玉佩,与我师父临终前说的‘藏锋印’一模一样。”
谢沉渊的呼吸一滞。
他望着楚云澜眼中的坦诚,忽然想起幼年时老背棺人常说的“这世间最难得的,是无条件的信任”。
夜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哑声开口:“你……不怕我是祸端?”
“怕。”楚云澜笑了,剑穗上的银铃随动作轻响,“但我更怕百年前的灾厄重演。如果太初真要‘藏锋守真,待时而起’,总得有人先站出来。”
谢沉渊望着他腰间的半块玉璜,忽然伸手将自己的那半块掏了出来。
两瓣玉璜在月光下严丝合缝,拼成一朵完整的莲花,中心刻着“同守”二字。
他喉间发涩,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闷响。
问剑台右侧的盘龙石柱突然裂开,碎石簌簌坠落,露出嵌在石缝里的半截青铜锁链。
谢沉渊瞳孔骤缩——锁链末端的刻痕被青苔覆盖,但他用破妄目看得真切,那分明是“封·九婴”三个古篆。
山风突然转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谢沉渊伸手按住腰间的黑棺,能清晰感觉到棺身的铭文在发烫,仿佛在回应某种沉睡的存在。
他抬眼望向裂开的石柱,月光透过缝隙照在锁链上,隐约有暗红的血光顺着链纹游走,像被惊醒的活物。
“这是……”楚云澜的声音陡然发紧,握剑的手青筋凸起。
谢沉渊没有答话。
他盯着锁链上的“九婴”二字,耳边回响起玉简里那道古钟般的声音:“若天地失序,吾等当藏锋守真,待时而起。”此刻山门下的灵脉突然震颤,连问剑台的汉白玉阶都泛起细密的裂纹,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地底缓缓睁眼。
月光被乌云遮住的瞬间,谢沉渊摸出怀里的《太初纪略》残卷。
残页上“九婴乱世”西个字在黑暗中泛起幽光,与锁链上的血光交相辉映。
他望着裂开的石柱,喉间溢出一声低笑——藏了百年的锋,该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