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远心中一凛,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可能火上浇油。
他不再多看父亲,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查看沈承业。
触手滚烫的温度让他心沉谷底。他拿起旁边温着的湿毛巾,极其小心地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动作轻柔而熟练。
他低声询问旁边吓得面无人色的丫鬟:“药呢?喂下去没有?”
“喂……喂了……可……可小少爷吐了大半……”丫鬟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李静婉接过话茬,“听闻承业病了,我这个做娘的,真是觉得揪心。特意让厨房用上好的西洋参泡水作淡参汤,想着或许……能帮上点忙?”
她示意身后的丫鬟端上一个精致的珐琅彩小盅。
沈墨钧的怒火在李静婉温言软语的安抚下,似乎稍微平复了一点点,但依旧紧绷着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静婉端着参汤,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沈承嗣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她的眼神温柔,带着怜悯,仿佛一位真心关切孩子的母亲。
沈文远站在一旁,将李静婉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眼底深处掠过的异样尽收眼底。这个女人……她察觉到了什么?
随着和父亲的相处,自己这个“弟弟”的身世,在这个女人面前,恐怕早晚也不是什么秘密。
婴儿的哭声微弱下去,似乎被那一点点参汤安抚,昏昏沉沉地睡去。
沈府是夜的混乱,就此暂告一个段落。
与沈府西跨院的病榻惊惶相比,督军府佛堂的压抑是凝固的、无声的。
门外的卫兵如同两尊泥塑木雕,忠于职守地隔绝着内外。
长明灯的火苗在巨大的佛像前幽幽跳动,将陈玉书蜷缩在佛龛阴影里的身影拉得扭曲而漫长。
距离上次王镇山突然闯入己过去数日。那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陈玉书心头,但更折磨他的,是身体里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毒瘾。
林曼卿偷偷塞给他的那点烟膏碎屑,如同饮鸩止渴,只带来片刻虚幻的安宁,随即是更深、更猛烈的渴求与随之而来的、蚀骨剜心般的戒断反应。
此刻,毒瘾的浪潮又一次凶猛地袭来。
陈玉书死死咬着从破旧僧袍上撕下的布条,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
冷汗如同溪流,从他枯槁的额角、脖颈滚滚而下。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无数冰冷的蚂蚁,在疯狂啃噬、撕咬。
眼前阵阵发黑,幻觉丛生——有时是戏台上流光溢彩的喝彩,有时是烟榻上吞云吐雾的极乐,但更多时候,是幻想中沈墨钧那张暴怒扭曲的脸,是柳吟雀绝望的眼神,是素未谋面的亲儿模糊的啼哭……这些画面撕扯着他残存的意志。
他猛地用头撞向佛龛底座,试图用肉体的剧痛来驱散那万蚁噬心的煎熬,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
“玉书!玉书!别这样!”林曼卿焦急的低呼声在耳边响起。她趁着门外卫兵换岗的短暂空隙溜了进来,看到陈玉书自残的模样,心都要碎了。
她扑过去,死死抱住他撞向佛龛的头,泪水无声滑落。“撑住,你一定要撑住,要活着出去!”
她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小袄的夹层里,摸索出一个比上次更小、更扁的油纸包——这是她费尽心机、冒着极大风险才弄到的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烟膏残余。
她颤抖着手指捻开,里面只有一点点深褐色的、黏腻的碎渣,散发着那致命的甜香。
“快!含住!”她将这点碎渣塞进陈玉书因痛苦而大张的嘴里。
那一点苦涩的粉末沾到舌尖,如同久旱逢甘霖。陈玉书贪婪地、用尽全身力气吮吸着那一点点能缓解痛苦的“甘霖”。
身体的抽搐渐渐平复,急促的喘息也慢慢缓和,但那深入骨髓的渴求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微小的刺激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灼人。
在佛堂幕后的帘帐后面,他在林曼卿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佛堂高高的藻井,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更深的绝望。
林曼卿抱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感受着他剧烈的颤抖逐渐平息,心中酸楚难言。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目光落在佛龛前散落的几本佛经和一方小小的、用来盛放檀香灰的旧铜碟上。
“我去给你倒水。”林曼卿将他轻轻放靠在佛龛底座,起身走到佛龛前的小几旁。她拿起铜碟,准备去角落的水缸舀点清水。
就在她拿起铜碟的瞬间,指尖却触碰到碟底似乎粘着什么东西!她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用宽大的袖袍遮掩,将铜碟翻转过来。
只见碟底,竟用极薄的蜡层,牢牢粘着一个比指甲盖略大、折叠得异常紧实的纸片。纸片颜色灰暗,与铜碟的氧化痕迹几乎融为一体,若非仔细摸索,根本难以察觉。
林曼卿迅速用指甲小心地剔开蜡层,取下纸片,借着长明灯昏暗的光线,飞快地展开。
借着倒水的机会,正巧,蘸了点水涂在纸片上。遇水显色,是用特殊墨水写下的蝇头小楷,字迹娟秀而急促:
“漕督孙将南巡,盐税必涨,速告汝主!”
十二个字。
漕督孙,孙传芳?他要南巡?盐税要涨?这消息……价值万金啊。
这分明是有人有心传递,要她或她背后的王镇山早做应对。
是谁?是府中潜伏的眼线?还是外面递进来的?这铜碟……是她昨日清理香灰时随意放在这里的!
她猛地攥紧纸条。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慌乱有些让她招架不住。
这消息太重要,也太致命。一旦泄露,传递者和知情者都危矣。
她下意识地看向靠在佛龛下、眼神依旧涣散的陈玉书。
不行!不能告诉他!
他现在这个样子,神志不清,毒瘾缠身,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崩溃,甚至可能为了换取鸦片而出卖一切。
林曼卿强作镇定,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塞回袖中暗袋,又若无其事地舀了水,端到陈玉书面前,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