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雀吟

第1章 金丝笼

子时的梆子声闷闷地敲过三下，像是沉在深潭里的石头，只激起几圈涟漪便无声无息了。

偌大的沈府，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连白日里最聒噪的秋虫也噤了声，唯有风拂过庭院里几竿瘦竹，发出簌簌的轻响，更添几分凉意。

柳吟雀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上。冷汗早己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脊上，激起一阵阵颤栗。

不敢点灯，只能借着从雕花窗棂缝隙透进来的、那一缕惨淡的月光，摸索着前进。那月光是冷的，白得像初冬的霜，落在紫檀木书案、博古架上的玉山子、还有墙角那只半人高的景泰蓝花瓶上，泛着幽暗冰冷的光泽，将这间象征着沈府无上权力的书房，映照得如同墓穴般森然。

柳吟雀的目标在书案后那面看似严丝合缝的墙。屏住呼吸，手指在冰凉滑腻的墙面上细细摸索，指尖终于触到一处几不可察的微小凸起。用力一按，一块墙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她颤抖着手伸进去，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一只雕工繁复的紫檀木匣。匣子不大，却沉甸甸的。她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沈家几处最值钱田庄的地契，一小摞用油纸包好的金叶子，还有几件价值连城、轻易不能示人的珠宝。

柳吟雀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灰尘和陈年墨锭的味道灌入肺腑，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捧出来，放在书案上。

月光恰好落在匣盖上那只狰狞的貔貅兽首铜锁上，兽眼幽幽，仿佛在无声地嘲讽她的胆大妄为。

就在她掏出准备好的细铁丝，试图撬开那顽固的铜锁时，腹中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胎动，那小小的生命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用力踢了她一下。她猛地一僵，动作停滞。柳吟雀如柔荑的手，下意识地、极其轻柔地覆上己在宽大寝衣下微微隆起、再无法忽视的小腹。

那里，正孕育着一个秘密，一个比眼前这紫檀木匣更沉重、更危险的秘密。

慌乱中，她塞在袖袋里的一块素白绢帕滑落出来，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月光吝啬地照亮了帕角，那里用清秀的蝇头小楷题着两句诗：“黄金台毁志难酬，不如醉卧美人袖。”

字迹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戏台上脂粉的甜腻。

这方帕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一缩。

是了，都是为了这个，为了那镜花水月般的情意，为了腹中这不知是福是祸的骨血，她才敢在此时此地，做这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勾当！

她咬了咬下唇，不再犹豫，她屏息凝神，将那细铁丝探入锁孔。寂静的书房里，只有她变得沉重压抑的呼吸和铁丝刮擦锁芯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无声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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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儿，抬起头来。”

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在高度紧张的神经上啃噬。

她想起白天，在这张紫檀木书案前，沈墨钧是这样唤她。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爬上了威严的纹路，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异样的光彩。他拿起一支通体碧翠、水头极足的翡翠簪子，簪头雕着栩栩如生的石榴，寓意多子多福。

那冰冷的翠色，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

“来，戴上试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亲自将那支价值不菲的簪子斜插入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里，手指拂过她的鬓角，带着薄茧的指腹留下粗糙的触感。他的目光灼热地在她脸上、身上流连，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在欣赏一件终于淘换到手的稀世珍宝，一件能证明他“雄风犹在”的完美容器。

“好看。我的雀儿，天生就该戴这些好东西。”他满意地笑了，眼角堆起深刻的纹路，“沈家的未来，可就靠你了。”

*靠我？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却止不住嘲讽。靠我这肚子吗？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无比温顺地应着：“老爷厚爱，雀儿惶恐。”

那支沉甸甸的翡翠簪子，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的发间，也扎在她的心上。

柳吟雀想起大半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

因抄录佛经时用错了墨，被老爷训斥了几句，心中烦闷，信步走到书房附近的花园散心。雨丝细密，沾湿了廊下的青砖。她正欲折返，却隐约听到书房虚掩的门内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老爷和他最信任的管家沈忠。

“……照方子抓的药，都按时用了？”是老爷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焦躁和……虚弱？

“回老爷，都用了。只是……”管家的声音压得更低，后面的话模糊不清。

后来，她又曾不止一次地要喝下这混合着苦腥气的中药。

沈墨钧，这个掌控着沈家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这个视子嗣血脉为命根的男人，什么心思沈吟雀不是不晓得。

难眠又漫长的夜，沈吟雀忍受着所能承受的一切。

麻木和钝痛，好像是她早己经习惯忍耐的。为了讨好沈家至高无上的主人，为了在这里能够苟活，她一首都表现得配合而乖巧，尽力显露出乖顺满足的神态。

沈墨钧确实是满意的：他满意于看到柳吟雀，他自幼豢养的娇贵的雀儿，用齐白的贝齿咬着苍白纤细的指节，头发披散，微微摇头忍着不想发出放荡叫声的模样，也满意于看到她身上生出薄汗，不能止息，胸口起伏的模样，还有那嫣然的小口，随时都很适合被亲吻。

只不过，再满意也是徒然的。终究，他只是想再要得子罢了。

柳吟雀的肚子，一天没有大起来，这些靡靡的夜晚只是平白无故地在累积着孽，累积着皮肤滥淫。

然而，沈墨钧是有儿子的，沈家大少爷，沈文远己然十六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