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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婉和沈文远两人都愣住了。
沈文远的手还搭在她的肩上，隔着湿透的衣料，能感受到她肩头细微的颤动。
他镜片后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而李静婉，则僵在原地，感受着肩头那件湿外套带来的奇异暖意和重量，以及那只隔着布料、稳定而有力的手。她抬起眼，凤眼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隐蔽的愕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这并非算计，而是猝不及防下，身体最真实的反应。她从未想过，这个冷静自持、对她始终带着疏离与审视的沈文远，会有如此下意识的保护之举。
风雨声、机器轰鸣声仿佛在瞬间远去。
工棚下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和湿意的近距离接触，以及那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气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李静婉率先回过神来。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脱离了沈文远的手，脸上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浅笑，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赧颜之色。
她抬手，轻轻拢了拢肩上那件湿漉漉的沈文远的外套，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却掩不住那一丝微妙的波澜：“沈少爷的外套，果然……很挡风呢。”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沈文远的肩膀，投向风雨中依旧忙碌的船厂，那抹悸动被更深沉的精明取代，“看来，‘通江’这艘船，沈少爷是铁了心要掌舵到底了。只是不知，这船上的位置，是否，还有留给其他‘股东’施展的空间？”
她的问话，重新将两人拉回了现实——利益、合作、试探、博弈。
方才那个“出戏”的瞬间，如同雨中的涟漪，迅速消散在冰冷的商业逻辑中。
沈文远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抹不属于自己的温热与柔软。他推了推被雨水模糊的眼镜，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锐利，迎向李静婉那双闪烁着精明与试探光芒的眼睛：
“船够大，风浪也够急。能不能站稳，各凭本事。”
千里之外的督军府，末日狂欢在奉军的铁蹄踏入后，终于演变成一片狼藉的死寂。
枪声零落，厮杀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胜利者清点战利品的吆喝和败亡者垂死的呻吟。
昔日威严肃穆的府邸，如今处处断壁残垣，焦烟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劫掠后的腐败气息。
佛堂之内，却仿佛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长明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顽强地跳跃，映照着佛龛下两个紧紧依偎、劫后余生的身影。
陈玉书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垫着几个蒲团。他脸色灰败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溃兵头目那一脚极其狠辣，不仅踹断了他本就脆弱的肋骨，更伤及了内脏。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沫和呕吐物的污迹，瘦骨嶙峋的身体因剧痛而不住地轻微抽搐。
但他那双曾因毒瘾而浑浊空洞的丹凤眼，此刻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执着光芒，死死地盯着跪坐在他身旁、正小心翼翼用湿布擦拭他脸上污血的林曼卿。
林曼卿的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掌印和淤青，额角被溃兵推搡时撞在佛龛上，破了一道口子，血虽然止住了，但凝结的血痂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她身上的旗袍被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肩头一大片淤紫的肌肤和锁骨处被指甲抓破的血痕——那是她拼死挣扎反抗留下的印记。
虽然最终未被真正玷污，但那濒临深渊的恐惧、被撕扯的屈辱和身体上的伤痛，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林曼卿的神经。
然而，此刻她的眼神里，却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如海的痛楚和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玉书身上，仿佛他是这冰冷地狱里唯一的光源。
“玉书……别睡……看着我……”林曼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他。
她用湿布沾着角落里水缸里冰冷的清水，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试图喂他喝下一点点。
陈玉书艰难地吞咽着，冰冷的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林曼卿脸上，看着她脸上的伤，看着她肩头的淤紫，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一股比身体伤痛更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他！
是他！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曼卿本可以随着王督军早早逃离，或者很容易就能为自己早做打算，带上细软跑路。根本就不会为了保护他而暴露。也就不会遭受那样的羞辱和殴打。
如果不是他像个废物一样藏在这佛堂戒毒瘾，要躲着瘫在暗格里，或许，至少曼卿本可以自己躲好，根本就不会被发现。
极度的自责和悔恨反复凌迟着他的心脏。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林曼卿正在为他擦拭的手腕。
“曼……卿……”陈玉书的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我是个……废物……灾星……” 他的眼泪混着血水，从深陷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枯槁的面颊滑落，留下两道污浊的痕迹。
“不！不许你这么说！”林曼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尖锐。
她反手死死握住陈玉书冰冷颤抖的手，泪水也如同决堤般落下，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滚烫灼人。“不是你的错！不是！是我……是我把你带进这地狱的！是我……当年把你从戏班子里拉出来……是我为了一己私心……把你引上那该死的烟榻……是我……害你变成今天这样……是我！”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悔恨和沉重的负罪感，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
林曼卿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坚强，她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陈玉书冰冷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泣不成声：“玉书……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毁了你……我才是那个该下地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