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卿的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恸和对自己半生的控诉。
从被当作玩物送入督军府,到为了麻痹痛苦引诱陈玉书堕落,再到如今连累他几乎丧命……她的人生,仿佛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和灾难。
林曼卿对自己留住陈玉书根本不曾有一分把握。她看到自己心爱的男人被其他贵妇小姐簇拥,就生出难以抑制的嫉妒。
隐隐约约也知道她们的存在,譬如沈家的柳吟雀柳姨太之流。
“我要怎样祛除自己的心魔?一想到你用吻过我的嘴唇去吻了别人,想到你的温存留在她们身上,甚至……甚至……我拿自己怎么办?我嫉妒。我不知道如何不嫉妒!为什么我不能控制你?为什么不能让你乖乖在我身边?所以……所以我才……”
陈玉书听着她锥心刺骨的哭诉,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手上,心中的痛楚如同海啸般翻涌。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抚上林曼卿沾满泪水和血污的脸颊。
“别……哭……”他嘶哑地命令,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看着我……曼卿……”
林曼卿抬起泪眼婆娑的脸。
陈玉书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那曾经风流倜傥、如今却只剩下痛苦与执着的丹凤眼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用尽生命的力量发出嘶哑的誓言:
“听着……林曼卿……我陈玉书……贱命一条……半生荒唐……沉沦毒窟……形如枯槁……世人眼中……烂泥不如……”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再次涌出。林曼卿心如刀绞,想要阻止他,却被他死死抓住手腕。
陈玉书喘息稍定,眼中的光芒更加炽烈,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但……这条命……是你从鬼门关……一次次……拉回来的!”
“这双眼……是你……在佛堂……一次次……擦亮的!”
“今日……这口气……也是你……在乱兵刀下……护住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的决绝,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过往神佛……皆可为证!”
“我陈玉书在此立誓!”
“此残生!此贱命!只为你林曼卿一人而活!”
“若再碰那烟膏半分——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若再让你为我流一滴泪,受半分伤——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若违此誓——” 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涌入口腔,他死死盯着林曼卿,一字一句,如同用血刻下烙印:
“叫我生生世世,永坠阿鼻!永不超生!”
林曼卿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玉书,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近乎毁灭的疯狂与守护的执念。
这好像也不是情话,这是用生命和灵魂献祭的契约。
巨大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酸楚与感动,瞬间冲垮了林曼卿所有的防线。
她再也忍不住,扑倒在陈玉书身上,失声痛哭。不是悲伤,而是某种巨大情感洪流冲破堤坝的宣泄。她紧紧抱住他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玉书……玉书……我的玉书……”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我不要你发誓……我只要你活着……好好活着……我们……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这吃人的地方……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陈玉书艰难地回应着,感受着怀中温热的身体和滚烫的泪水,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枯瘦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抱住了林曼卿。
“一起……走……”他用气音承诺,嘴角努力地向上牵扯,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在痛苦和血污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凄凉。
此刻沈府的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着的寒气。
沈墨钧被挪回了卧房,由两个心腹老仆守着,灌着参汤吊命。
沈府真正的权力核心,在病榻与催逼的夹缝中,彻底真空。
李静婉,这位新晋的“内务总管”,此刻正坐在主位下首,代替沈墨钧主持这场屈辱的“谈判”。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发髻一丝不乱,脸上带着惯有的沉静,只是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也难掩一丝疲惫和紧绷。
下首坐着的,是面色铁青、眼神不善的李家老爷李伯韬,以及几个气势汹汹、显然是李家豢养的打手。管家垂手立在一旁,额角冷汗涔涔。
“大侄女,”李伯韬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咄咄逼人,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这账,拖得够久了!白纸黑字的抵押文书,还有沈老爷亲笔签押的借据,都在这里!”他“啪”地将一叠文件拍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沈家的盐船成了水漂,钱庄也动不得。如今唯一值点钱、能抵债的,就剩下这祖宅了!今日,要么还钱,要么……交房契地契!我们没时间再陪你们耗下去了!”
李静婉端起茶杯,指尖微微发白,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伯稍安勿躁。老爷病重,府中艰难,您是知道的。祖宅乃沈家百年根基,意义非同寻常。还请李老爷看在两家也算姻亲的份上,再宽限些时日。待墨钧病情稍缓,或等文远少爷那边……”
“宽限?姻亲?”李伯韬嗤笑一声,粗暴地打断她,眼中满是讥讽,“李小姐,哦不,现在该叫沈家姨太太了?这姻亲是怎么来的,你我心知肚明!别拿沈文远搪塞我!他那个什么‘通江轮运’是做得风生水起,可谁不知道沈文远与本家己经没有瓜葛。沈文远是沈文远,沈墨钧是沈墨钧。沈文远的产业跟沈家这烂摊子有个屁关系。再说了,他肯拿钱出来填沈家这无底洞吗?哼!”
他目光如刀,扫过李静婉,“今日,要么见到现钱,要么见到房契地契!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