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唯一短暂的避风港。窗外秋阳正好,金灿灿的光线透过半旧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甚至能嗅到一丝干燥温暖的草木气息。然而,沈知微坐在窗下,指尖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线,那暖意却半分也透不进她的心底。
太庙宫墙外的惊魂一夜,如同烙印般刻在骨子里。荣亲王萧珩那张含笑却冰冷的俊脸,那支擦着头皮飞过的乌黑袖箭,还有他贴近耳畔时那句带着死亡气息的警告……每一个细节都在夜深人静时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更深的,是那盘根错节的阴谋带来的巨大压力——宸妃、荣王、皇帝,三方如同巨大的磨盘,而她,就是那随时可能被碾碎的豆子!
就在这风声鹤唳、心神紧绷之际,淑妃林婉仪宫里的掌事太监,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脂粉香气和居高临下的傲慢,踏入了听竹轩的门槛。
“沈才人,大喜了!”那太监捏着尖细的嗓子,脸上堆着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将一张烫金描花的请帖递到映雪手中,“我们淑妃娘娘念及宫中姐妹情深,又值秋日菊黄蟹肥,特于三日后在‘揽月阁’设下赏菊小宴,邀阖宫姐妹同乐。娘娘特意叮嘱了,沈才人入宫以来,性子最是温婉可人,却鲜少在人前展露才情,此番良机,定要请才人献艺一曲,也好让姐妹们开开眼界,共赏才人雅韵。”
那太监特意在“献艺一曲”西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映雪捧着那烫手的请帖,脸色瞬间白了。淑妃!又是淑妃!在这当口设宴,还点名要小主献艺,分明是不怀好意!谁不知道小主入宫以来,一首以“愚钝平庸”示人,琴棋书画样样稀松?淑妃这是存了心要小主当众出丑,在阖宫妃嫔面前颜面扫地!
太监宣完口谕,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气扬长而去。听竹轩内,死一般的沉寂。
“小主……”映雪的声音带着哭腔,担忧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缓缓放下手中的绣绷,脸上并无多少意外,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淑妃的刁难,在她意料之中。户部粮仓案余波未平,周显宗被严密监控,林崇在朝堂上被皇帝当众申斥,淑妃降位禁足之恨更是刻骨铭心。她沈知微,这个出身商贾、看似怯懦无能的才人,却偏偏在皇帝面前“献计有功”,成了淑妃眼中钉、肉中刺!这赏菊宴,就是淑妃精心策划的鸿门宴!献艺,便是那柄悬在她头顶、意图将她彻底打入尘埃的利剑!
躲?绝无可能。淑妃位份比她高,又以“姐妹情深”为由,若她敢推拒,一个“不识抬举”、“藐视宫规”的罪名立刻就能扣下来,届时等待她的,恐怕比当众出丑更可怕。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那张描金请帖上,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纸面。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幼时在江南沈家,父亲重金延请名师教导她的场景。琴,她并非不会。相反,她的琴艺曾得名师赞誉,一曲《平沙落雁》也曾惊艳西座。只是入宫后,为了藏拙保身,那架名贵的“焦尾”琴连同她所有的锋芒,都被她亲手锁进了箱笼最底层。
“映雪,”沈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去把西厢房角落那个樟木箱子打开,最底下,用锦缎包着的,是我的琴。”
映雪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主?您……您真要……”她以为小主会想法子推脱,或者装病。
“淑妃娘娘盛情相邀,岂能辜负?”沈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去取来吧,顺便……寻些松香来。琴弦久未调弄,怕是都走音了。”
三日后,揽月阁。
秋阳高照,金菊怒放,各色名品争奇斗艳,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精巧的楼阁水榭之间。身着华服的妃嫔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莺声燕语,环佩叮当,一派花团锦簇的和乐景象。只是那笑语晏晏之下,目光流转之间,藏着多少心机与试探,便只有各人心中知晓了。
淑妃林婉仪一身艳丽的玫红宫装,端坐在主位,发髻高耸,珠翠环绕,衬得她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得意。她正亲热地拉着一位新入宫、姿容秀丽的贵人说着话,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角落里那个安静得近乎透明的人影——沈知微。
沈知微今日依旧穿着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低眉顺眼地坐在最末的位置,仿佛与这满园喧嚣格格不入。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架半旧的桐木琴,琴身黯淡,琴弦也显出一种久未使用的滞涩感。
“好了,姐妹们,”淑妃见人来得差不多了,笑吟吟地拍了拍手,声音清脆,“这菊花也赏了,果子也吃了,总得有点雅致的玩意儿助兴才好。本宫听闻沈才人入宫前,可是江南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机会难得,不如就请沈才人抚琴一曲,让我等也开开眼界,领略一番江南风韵如何?”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沈知微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好戏和幸灾乐祸。谁不知道沈才人入宫后是个“绣花枕头”?淑妃此举,分明是故意刁难,要她当众出丑!
坐在沈知微斜对面的宸妃苏静姝,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手中捻着佛珠,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地在沈知微和她面前那架旧琴上扫过,便又低垂下去,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沈知微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颈项,姿态带着惯有的温顺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不安。她走到琴案前,动作略显僵硬地坐下,手指试探性地拨弄了一下琴弦。
“铮——”
一声沉闷、甚至带着点嘶哑的琴音响起,音调明显不准。
席间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淑妃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得意了。
沈知微仿佛没听见,只是微微蹙着眉,笨拙地低头开始调弦。她的动作生涩,手指似乎不太听使唤,拧动琴轸时显得颇为吃力,拧了几下,那琴音非但没准,反而更加刺耳难听。她额角似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微微泛红,一副因技艺不精而手忙脚乱、窘迫不堪的模样。
淑妃看着沈知微那笨拙调琴的狼狈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故作关切地道:“哎呀,沈才人这琴……似乎有些年久失修了?要不要本宫让人去取一架好的来?”
“不、不用劳烦娘娘了……”沈知微连忙摇头,声音细弱蚊呐,带着明显的慌乱,“嫔妾……嫔妾自己可以……”她手下更加忙乱,琴弦被她拨弄得发出一连串更加不成调的噪音,刺耳得让旁边几位妃嫔都忍不住微微蹙眉,露出不耐之色。
皇帝萧彻端坐于主位之上,一首沉默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沈知微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笨拙地拧动琴轸,听着那不成调的刺耳噪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审视光芒。
终于,在淑妃几乎掩饰不住的嘲讽笑意中,沈知微似乎“勉强”将琴弦调到了一个能听的程度。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指尖轻轻搭在了琴弦上。
她弹的是一首江南最常见的入门小调《采菱谣》,旋律简单平缓,毫无技巧可言。然而,她的手指却僵硬无比,节奏忽快忽慢,本该流畅的轮指更是错漏百出,不是按错了徽位,就是拨错了弦。
“铮……铮……噔……”
琴音断断续续,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磕磕绊绊,毫无美感可言。本该是描绘江南水乡采菱女轻快劳作的小调,被她弹得沉闷呆板,甚至带着几分滑稽。
席间的嗤笑声再也压抑不住,渐渐多了起来。妃嫔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淑妃更是用帕子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尽是得逞的快意。
沈知微却恍若未闻,依旧低垂着头,专注地、或者说笨拙地拨弄着琴弦。她的指尖在琴弦上移动,动作显得如此生硬而不协调,仿佛那琴弦是烧红的烙铁。额角的汗珠汇聚成一小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琴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一曲终了,琴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音符甚至带着破音,显得格外突兀难听。
揽月阁内陷入了短暂的、诡异的寂静。随即,便是淑妃率先响起的、带着夸张赞美的掌声:“哎呀,沈才人这一曲……真是别具一格!辛苦辛苦!”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浓浓的讽刺。
其他妃嫔也纷纷跟着附和,掌声稀稀拉拉,笑声却更加响亮,充满了鄙夷和嘲弄。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沈知微身上,带着毫不留情的审视和讥诮。
沈知微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在微微颤抖。她站起身,对着主位方向深深福了一礼,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窘迫和羞惭:“嫔妾……技艺粗陋,污了娘娘和各位姐姐的耳朵,实在……惭愧。”
她低垂的眼睫遮掩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那笨拙的调琴,那错漏百出的指法,那生硬刺耳的琴音……每一处“失误”,都是她精心计算的结果!淑妃要她出丑?好!那她就将“愚钝平庸”演到极致!演到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让淑妃以为她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废物,从而放松警惕!
在满堂的嘲笑与鄙夷声中,沈知微退回自己的角落,重新低眉顺眼地坐下,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她端起面前早己凉透的茶盏,指尖冰凉。心中却是一片寒冰般的冷静。
淑妃的鸿门宴,这第一关,她看似狼狈不堪地“摔”了过去,用最卑微的姿态保全了自己暂时的安全。然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那深藏于太庙地宫的秘密,那三方势力交织的罗网,才是她真正的生死场!
她端起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主位上那位面容冷峻的帝王。萧彻的目光依旧深沉,看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场拙劣的表演,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沈知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思绪。杯盏中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带着一丝苦涩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