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周公馆雅致的茶室。窗外细雨如丝,更添几分清冷。
周慕白正独自对着棋盘打谱,月白色的长衫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侧脸线条在袅袅茶烟中显得沉静而疏离。
那晚与魏邢霄的短暂交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心中那片冰冷的荒谬感上漾开一丝涟漪便沉底了。
“少爷,”管家轻手轻脚进来,声音放得很低,“霍首长来了,说……想跟您聊聊南洋新辟航线季风期避风港选址的事,有几处细节想听听您的意见。”
周慕白执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的白玉棋子温润冰凉。霍临深……自那次后他们再未见面。
他本以为会等来更强势的召见,没想到竟是霍临深亲自登门,还找了“避风港选址”这样一个务实又带着明显退让的借口,这等于是在主动向他为那次的失态破冰。
他指尖的棋子轻轻落下:“请霍首长到茶室。”
霍临深很快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军装,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敛去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凌厉,多了儒雅沉稳的气度。
他目光扫过雅致的茶室,最后落在窗边棋案旁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上。
青年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像一幅遗世独立的水墨画。
“慕白。”霍临深的声音低沉平和,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仿佛那日书房的激烈冲突只是一场模糊的梦境。
他自然地走到棋案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黑白交错的棋盘上,“残局?看来我打扰了你的雅兴。”
“闲来消遣而己。”周慕白声音清淡,抬手为他斟了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
动作从容,不卑不亢,维持着世家子弟面对长辈应有的礼节,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恰到好处地接住了霍临深递来的台阶。
霍临深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器熨贴着手心。他嗅了嗅清新的茶香,目光却落在周慕白执壶的手上——骨节分明,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他没有立刻提航线,而是饮了口茶,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关切和纵容:“那次……是我过于急切了。”
他点到即止,并未纠缠那件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便自然地转到了正题,“南洋航线进入季风期,风暴路径比往年预测的偏北了些。
霍家舰队拟在苏门答腊东北增设一处临时避风锚地,但水文和礁石情况复杂,你们周家常年跑那条线,经验老道。想听听你的看法,选哪几处海湾更稳妥?这是海图。”他将一份标注过的海图放在棋案上。
他姿态放得足够低,也足够有诚意。他像一个包容的长辈,纵容着看中的晚辈偶尔的任性,并用对方无法拒绝的方式,将人重新拢回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周慕白接过海图,指尖拂过上面精细的等高线和洋流标记,清冷的眸光专注地扫过。
这位掌控南方的巨擘,深谙收放之道,懂得用体面的方式维系自己想要的关系,也明白如何给予对方最需要的尊重和空间。
像是上位者对心仪晚辈的包容与引导,也是对自己失态的弥补,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霍临深有足够的耐心和手腕,等这只孤鹤自己飞回既定的轨道。
“霍首长考虑周全。”周慕白的声音依旧清冽,但那份事务性的认真取代了之前的冰封感。他修长的手指在海图上点了两处,“马六甲海峡东口的A湾水深足够,避风条件好,但暗礁较多,需精确导航;苏门答腊东北的B湾天然屏障更好,但水道稍窄,大型船队周转需提前规划调度……”他条理清晰,意见精到。
霍临深听着,沉稳地点头,偶尔补充一两句舰队的护航安排。
他看着眼前青年专注分析时低垂的眼睫和微抿的薄唇,眼底深处是满意的微光。
这才是他想要的状态,在他的引导和提供的平台上展现价值。
年轻人需要时间和空间去经历才能成长,而他愿意提供这片天空和坚实的后盾,也享受着这份引导与见证的过程。他相信,终有一天青年会明白,哪里才是他最终的、也是最安稳的栖身之所。
茶香袅袅,棋案旁两人低声交谈,气氛平和,甚至有一丝师长与高足探讨学问般的宁静。
窗外的雨丝无声飘落,将茶室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清冷之中。
霍临深看着周慕白沉静的侧脸,心中那点因魏家而起的冷硬和因上次失控而生的烦躁,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笃定的温柔掌控感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