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云霁主动说道:“殿下秉性并不坏,可能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
尘语之醉意并未全无,有意逗逗他:“那你看错了,我是个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大坏人。”
云霁就这样盯着他的眼睛,也不说话,又却说了很多话。他眼眸深紫,不细看还让人误以为他是黑瞳。尘语之看见霜花沿着他睫梢渐融,每片冰晶都拓着睫毛的弧度,像千柄琉璃匕首悬在月下。眼神极具侵略性,刚才还狗儿似的现在忽的变成了凶猛的豺狼。
尘语之认输,耳尖沁出的薄红,似定窑白瓷在窑变初现的霁霞纹。当他偏头避开云霁的眸光时,天然绿玛瑙垂珠耳珰,在颈侧晃出的光斑,恰如朱雀大街初融的雪水又坠入抚仙湖,显得整个人更加白皙。
尘语之显得兵荒马乱:“看……看着我……做什么。”
云霁也没脸没皮,趁着尘语之醉意还未消散完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就这样首勾勾地盯着他。
“殿下聪慧可爱,朝中事务也处理的井井有条,长得也好看。”
他愣住了,心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有别人在夸他,在肯定他,没有嫌弃他处理不好事情,也没有站在高处,以轻蔑的话语批判他。
刘公和沈靖夸他,是因为他是主,而他们是仆。朝中群臣夸他,也只是因为他是皇子……
思及此处,竟是自嘲一笑:“本宫不是邹忌,城北也没有徐公,只有一片等待衰败的梅花林。”
他的世界是这样悲观,就像那天云霁说的一样:雪越堆越深,若无人清扫,总有一天会盖过头顶,将人淹没。
云霁握住尘语之的手腕,让他看着自己,他的瞳仁像晨光切过时漾起整条银河的碎钻,却把最亮那颗藏在睫帘后的雾凇林。
有说书先生站在台子上:“话说那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与丫鬟春香一同到后花园游玩。杜丽娘回房后昏昏睡去,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相爱,二人在牡丹亭畔幽会。梦醒后,杜丽娘因相思成疾,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要求母亲将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并嘱咐春香将其自画像藏于太湖石底……
云霁见尘语之好奇的模样,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他知道从小在宫闱长大,夜市自然很少或者说从来没逛过。
“殿下,可以陪我逛一逛嘛,今天外面好不热闹。”云霁知道他想看,但也知道他羞于启齿,于是就说是自己想看,想让他陪自己。
尘语之也是口是心非:“你虚长我三岁,怎么还像个垂髫小儿一样。”
云霁装出很想很想去玩的样子,“殿下,去逛逛吧。”
尘语之拗不过他:“沈靖,停车,我们下去逛逛吧,顺便置办一些物品。”
“是。”
“嗯,你身边那个小将军呢?”尘语之漫不经心问道,思绪全在周围。
“我让他回家休沐了。”
“他叫什么?”
“宴澈。”
云霁倏然看见旁边有唱戏的,唱的《天仙配》,拉着尘语之挤进了人潮中。
尘语之便也由着他去了,要是沈靖在旁边,说不定就会管着他,不让他去了。
云霁身形高挑,不用踮脚都能看的见,可尘语之不行。
云霁转头,发现尘语之在掸着身上的灰尘,像只收拢羽翼的丹顶鹤独立寒潭。衣襟处银线暗绣的流云纹,会在暮色西合时浮出水面,恰似破晓前最后消散的星轨,温柔地试图远离尘埃。
“殿下,我们去摘星楼吧。”尘语之素来就有洁癖,这种人潮拥挤的地方不适合他。
“嗯。”
……
“老板,要一间天字号房,最好能看见楼下的唱戏。”
“好嘞客官,这边请。”小二招呼着二人上了楼,随意点了些吃食儿,坐下看戏了。
尘语之好奇,趴窗户边上看着下面的熙熙攘攘。
七仙女的水袖甩出银河倾泻的弧度,指尖却蜷着未蒸发的露珠。当她踩着碎步绕董永三匝,绣鞋尖的流苏穗子扫过青砖地,竟在地面勾出北斗七星的暗纹——每颗星子都沾着鹊桥未搭成前的鸦羽黑。
“我有心偷把人间看,只怕父王不容情。”
……
“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
读书之人坐寒窗,勤学苦思昼夜忙。”
“有人生来就在塔尖,过着别人一辈子也不敢觊觎的生活。总有什么民间故事说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可是真的这样就可以在京都中谋个一官半职吗?”云霁俯视着唱戏的人,他探出窗,能看见整个京都。
“不要把苦难当成成功之前的必经之路,有人生在天上白玉京,自有仙人抚顶,结发受长生。现在的大煜就像是一根表面完好的树木,树叶枝丫疯长,内里却有蛀虫,也有白蚁侵蚀,只是我们看不见。朝廷应该迎来大换血,前朝旧臣大多不能用。若世子真心想与我合作,不如做出些事情让我看看?”
“殿下,臣别无二心,求的只是一个世无疾苦,百殆康宁。而且殿下您总是会想很多很多,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打马游街,猎鹰捕兽……”
尘语之打断他:“云霁,你根本不懂,永远也不懂,庙堂本没有这么高,有人需要我,就会把我向上推一步 ,被人捧的很高,如果有一天我没做好某件事,就会迎来万人唾弃,掉下万丈深渊。”
“尘语之,你深陷囹圄,我愿拉你出来,哪怕隔着弱水三千。”云霁眼神真诚而又热切,璀璨晶莹,清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