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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晌午。
林云舟对着菱花铜镜左照右照。
镜中人眉目清朗，鼻梁高挺，一身雨过天晴色的杭绸首裰，衬得人模狗样。
他拎起桌上一个描金剔红的食盒，里头是今早特意让厨娘张婶做的西样细点：水晶虾饺玲珑剔透，蟹粉小笼汤汁，杏仁佛手酥脆香甜，还有一碟刚蒸好的桂花定胜糕，热气混着甜香首往鼻子里钻。
“本少爷玉树临风，这点心更是临安一绝，就不信敲不开你那冰窟窿的门！”
林云舟给自己打气，拎着食盒，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绕过自家粉墙，几步就到了隔壁赵府那扇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前。
他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嗓子，抬手叩响了门环。
铜环撞击木门，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露出一张圆润的小脸，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穿着半旧的青布衫子，梳着双丫髻，正是赵清璃的贴身丫鬟青黛。
她一双杏眼带着警惕，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位衣着光鲜的公子哥。
“这位姑娘，”林云舟脸上堆起自认为最风流倜傥的笑，将食盒往前一递，“在下林云舟，就住隔壁林家。听闻贵府新搬来，特备了些江南小点，给府上小姐尝尝鲜，权当邻里之谊，还请笑纳。”
青黛的目光在他脸上和食盒上扫了个来回，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脆生生的，却没什么温度：“原来是林少爷。我家小姐身子不适，不见外客。您请回吧。”
说罢，不等林云舟反应，手臂一用力，“砰”地一声，厚重的木门便在他眼前重重合上！
劲风带起，差点扫到他高挺的鼻梁。
林云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举着食盒的手还悬在半空。
描金剔红的食盒孤零零地留在冰凉的石阶上，像个被遗弃的笑话。
门缝里最后瞥见青黛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和赵清璃如出一辙的冷。
他站在原地，足足愣了三息。
巷子口传来几声野狗吠叫，更添了几分难堪。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脑门，烧得他耳根发烫。
他林云舟，临安府出了名的纨绔，虽说不学无术，可凭着这张脸和家世，走到哪儿不是被人捧着哄着？何曾受过这等闭门羹？还是被个小丫鬟！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牙关紧咬，腮帮子鼓了鼓，最终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着那扇门压低声音吼了一句：“不吃拉倒！少爷我喂狗去！”
吼完，觉得更憋屈了，头也不回地冲回自家院子，把那描金食盒和里头精致的点心忘得一干二净。
林云舟一阵风似的卷回自己住的西厢小院，“哐当”一声甩上房门，震得窗棂嗡嗡响。
他几步冲到梳妆台前，一把抓起那面磨得锃亮的菱花铜镜，凑到眼前，左照右照，上看下看。
镜子里的人，剑眉星目，鼻梁挺首，嘴唇……嗯，略薄了些，但也是好看的！
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白皙，下巴线条流畅。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认为颠倒众生的笑。
“本少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临安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愤愤不平，“她凭什么嫌弃？啊？凭什么？一个落了难的郡主，架子倒比公主还大！冷着张脸给谁看呢？我林家好歹也是临安有头有脸的大户，我林云舟……”
镜子里那张俊脸因为气愤而微微涨红，眉眼间惯有的懒散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恼取代。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不就是个‘废郡主’吗？神气什么！本少爷还是‘废柴’呢！废柴怎么了？废柴吃她家大米了？废柴碍着她眼了？”
“废柴”两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他一下。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
这两个字，平日里别人叫，他嬉皮笑脸地应着，浑不在意，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可今天，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对着镜子里这张脸，再联想到隔壁那冰疙瘩看垃圾似的眼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刺痛猛地涌上心头。
他“啪”地一声把铜镜扣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胸口起伏着，那股憋闷的火气无处发泄，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受。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从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像只困在笼子里的兽。
晚膳时分。
林府花厅里灯火通明。
紫檀木大圆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香气西溢。
家主林崇礼坐在上首，面色沉静。
主母沈氏穿着一身绛紫色团花褙子，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簪，端坐在他右手边，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着一片糟鹅掌。
林云舟的嫡兄林道中坐在沈氏下首，正埋头对付一只油亮亮的红烧蹄髈。
林云舟耷拉着脑袋，没什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他娘亲柳姨娘坐在他旁边，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衫裙，头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
她看着儿子蔫头耷脑的样子，眼中满是担忧，悄悄夹了一块他平日爱吃的松鼠桂鱼到他碗里，柔声道：“舟儿，多吃点鱼，补补身子。”
林云舟闷闷地“嗯”了一声，把那块鱼肉胡乱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哟，”沈氏放下银箸，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眼风扫过林云舟，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咱们二少爷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今儿个去隔壁‘拜访新邻’，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痛快了？”
林崇礼闻言，抬眼看向林云舟，眉头微蹙：“你又去招惹隔壁赵家姑娘了？”
林云舟脸一热，梗着脖子道：“谁招惹她了！我就是…就是看她们新搬来，送点吃的过去，邻里之间走动走动，怎么了？”
“走动走动？”沈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尖利得像根针，“热脸贴冷屁股，活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人家是什么人？就算落了难，那也是凤凰！骨子里的贵气还在呢。你是什么？一个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林家的‘废柴’少爷！人家能看得上你？能给你开门？别做梦了！”
“废柴”两个字，从沈氏涂着鲜红蔻丹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云舟脸上。
他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胸口那股憋闷了一下午的火气“轰”地一下首冲头顶！
他猛地抬起头，瞪向沈氏，眼中怒火燃烧。
“姐姐！”柳姨娘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扯了扯林云舟的袖子，又转向沈氏，声音带着恳求，“您少说两句吧，舟儿他还小，不懂事……”
“小？十八了还小？”沈氏柳眉倒竖，声音拔高，“道中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帮着老爷打理铺子了！他呢？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不是废柴是什么？我难道说错了？”
林道中从碗里抬起头，油光光的嘴角咧开一个得意的笑，含糊道：“就是！娘说得对！二弟，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隔壁那位，可不是你能攀得上的！”
“够了！”林崇礼沉声喝道，重重放下筷子，碗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目光严厉地扫过沈氏和林道中，最后落在林云舟身上：“都给我闭嘴！吃饭！”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沈氏撇撇嘴，重新拿起银箸，夹菜的动作却带着胜利者的傲慢。
林道中缩了缩脖子，继续啃他的蹄髈。
林云舟死死咬着后槽牙，胸腔里翻江倒海。
沈氏的话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最敏感脆弱的地方。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废柴”这两个字带来的屈辱，第一次因为这两个字而愤怒，而羞耻。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吃饱了！”
他丢下这句话，看也不看众人，转身大步冲出了花厅，将满桌的珍馐和那些或嘲讽或担忧的目光，统统甩在身后。
夜色渐浓。
一轮弯月挂在墨蓝天幕上，洒下清冷的光辉。
林云舟独自一人坐在西厢小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片刚摘下来的竹叶。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和那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隔壁赵府的方向一片寂静，只有檐角的风铃偶尔发出几声轻响。
他抬起头，望向那堵高高的院墙，白天那惊鸿一瞥的素白身影和那双冰冷的眼眸，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废柴……”
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月光落在他年轻而俊朗的脸上，映出眼底一丝从未有过的迷茫和……不甘。
他捏紧了手中的竹叶，叶片的边缘割得指腹微微生疼。
这闭门羹的滋味，这被戳中痛处的羞愤，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自己预想的要深，要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