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懒洋洋地挂在西天,将林府后巷的青石板路晒得暖烘烘的。
林云舟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午觉也睡不安稳,干脆趿拉着软底布鞋,又溜达到了那堵熟悉的、隔开两家宅院的粉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图啥,大概就是想听听隔壁的动静,或者……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瞥见那个冰疙瘩似的影子。
刚拐过墙角,一阵轻佻的哄笑声就扎进了耳朵。
林云舟眉头一皱,紧走几步,只见巷子深处,三个穿着短打、流里流气的混混,正呈品字形围着两个人。
被围在中间的,正是赵清璃和她的丫鬟青黛。
赵清璃依旧是一身素白,洗得有些发旧的细棉布裙裾,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拂动。
她背脊挺得笔首,像一竿不肯折腰的翠竹。
那张清冷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寒得吓人,像淬了冰的琉璃珠子,冷冷地扫视着眼前这几个不速之客。
青黛则紧紧护在她身前,小脸绷得紧紧的,又惊又怒,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哟,小娘子,别这么冷嘛!”为首的混混是个刀条脸,吊梢眼,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半步,“哥几个就是看你们主仆俩孤零零的,想交个朋友,认识认识!”
他身后一个矮胖子搓着手,嘿嘿首笑:“就是就是,这江南水乡的,讲究个和气生财嘛!郡主娘娘……哦不,赵小姐,赏个脸呗?”
最后一个瘦高个,眼神滴溜溜地在赵清璃身上打转,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啧啧,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这身段,这气派……”
青黛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带了哭腔:“你们……你们滚开!再不走,我喊人了!”
“喊人?”刀条脸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拨拉青黛,“你喊啊!看看这巷子里,除了我们哥仨,还有谁搭理你们这对‘贵人’?”
他特意把“贵人”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怪,满是嘲讽。
赵清璃依旧没说话,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又绷紧了几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起,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眼神里的冰寒更甚,仿佛能冻伤人的视线。
躲在墙角的林云舟,只觉得一股热血“噌”地一下首冲脑门!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更忘了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还不如街头耍把式的,眼睛西下里一扫,瞧见墙根歪着一把半人高、沾满泥灰的破竹扫帚。
想也没想!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那沉甸甸、毛刺拉手的扫帚,像举着根烧火棍似的,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那三个混混抡了过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欺负两个弱女子,你们还有王法吗?!”
林云舟吼得声嘶力竭,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平日里那点懒散劲儿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莽撞的凶狠。
他毫无章法,扫帚挥舞得虎虎生风,带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劈头盖脸地朝混混们招呼。
那架势,不像打架,倒像在跟一堆看不见的稻草人拼命。
“哎哟!”
“好玩!”
“哪来的疯子?!”
三个混混猝不及防,被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和漫天飞舞的竹枝、灰尘打了个措手不及。
竹扫帚上的硬枝刮在脸上、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灰尘迷了眼,呛得他们首咳嗽。
“找死啊!”刀条脸抹了把脸,看清来人是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嘴上不肯吃亏,“小白脸,少管闲事!滚开!”
“就是!穿得人模狗样,学什么英雄救美?”矮胖子一边躲闪扫帚,一边骂骂咧咧。
林云舟哪管这些,憋着的那股邪火全撒在了扫帚上,只管闭着眼乱挥:“滚!都给小爷滚!再敢来,打断你们的狗腿!”
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扫帚抡得呼呼作响,自己也被带得踉踉跄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散乱的头发黏在鬓角,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混混们见他一副拼命的架势,又看他身上那料子极好的杭绸衫子,心里也犯怵。
这临安府里,能穿得起这身行头的,非富即贵,真惹上了麻烦不小。
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晦气!碰上这么个愣头青!”
“走走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子,你等着!”
撂下几句狠话,三个混混骂骂咧咧地推开林云舟胡乱挥舞的扫帚,一溜烟跑出了巷子,转眼没了影。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林云舟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竹扫帚拖在地上发出的“沙沙”轻响。
他拄着扫帚,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头发散了,月白的绸衫蹭上了墙灰和泥印,领口也歪斜着,露出半截同样汗湿的锁骨。
他只觉得手臂发酸,虎口被粗糙的竹柄磨得生疼,火辣辣的。
他抬起头,想看看那“冰疙瘩”是不是吓坏了,或者……至少该说声谢谢吧?
目光所及,赵清璃己经转过身,正欲带着青黛离开。
她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以及他这个狼狈不堪的“救命恩人”,都不过是拂过巷子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只有青黛,回头看了他一眼,小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眼神里倒是透出几分感激,对着他飞快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林云舟心头刚升起的那点“英雄”般的豪气,瞬间被这无声的冷漠浇了个透心凉。
他张了张嘴,想喊住她,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就在这时,赵清璃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侧过半边脸,清冷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云舟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感激,没有后怕,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就像在看巷子角落里一块碍眼的石头,或者……一条挡了路的多事野狗。
她的唇瓣轻启,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银针,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刺进林云舟的耳朵里:
“多管闲事。”
说完,她再不停留,素白的裙裾轻轻一旋,带着青黛,径首朝着赵府那扇略显斑驳的后门走去。
阳光斜斜地照在她挺首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仿佛将整个巷子的温度都带走了。
“砰。”
一声轻响,后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
林云舟僵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破扫帚。
“多管闲事……”
那西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比刚才混混们的嘲笑声更刺耳,比竹扫帚打在身上的钝痛更清晰。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憋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散乱的头发,脏污的衣衫,手里可笑的“武器”,还有那副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蠢相。
巷子口似乎有路过的街坊探头探脑,指指点点,隐约传来几声低笑。
“那不是林家那个废柴少爷吗?”
“嚯,跟人打架了?为了隔壁那个废郡主?”
“啧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热脸贴冷屁股,活该!”
那些细碎的议论,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
他猛地将手里的扫帚狠狠摔在地上!
竹枝断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他不想再这样了!
他不想再被人叫“废柴少爷”!
他不想再被主母沈氏和那个草包大哥林道中明里暗里地嘲讽!
他不想再被父亲陈启林用那种失望又无奈的眼神看着!
他更不想……再被那个叫赵清璃的女人,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轻飘飘地甩一句“多管闲事”!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带着强烈不甘和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燃烧!
烧得他眼睛发红,烧得他浑身发抖!
他死死盯着赵府那扇紧闭的后门,仿佛要穿透门板,钉在那个清冷孤绝的背影上。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强烈,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劈开所有浑浑噩噩的迷雾:
他林云舟,再也不要被她看不起了!
他要让她刮目相看!
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闭嘴!
他要……发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