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震动(西月十五·北京紫禁城)
“西…西安失守了?”龙椅上的崇祯猛地站起,宽大的龙袍袖口扫落御案上的青玉镇纸,“啪”地一声脆响,碎瓷飞溅。下方跪着的兵部侍郎王业浩浑身一颤,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几乎将手中那份染血的八百里加急捏出水来。
“回陛下,”王业浩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确…确凿无疑!西安卫、抚标营全军覆没,贺人龙贺总兵力战殉国!秦王…秦王殿下…”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力气才吐出后半句,“阖府…阖府上下七百余口,包括郡王、宗亲…无一活口!金银财宝、藩库存银…尽被席卷!贼首名为高武…实乃…实乃妖人!”他颤抖着复述着探子拼死带回的只言片语:凭空出现的“仙薯”、呼风唤雨的“妖术”、刀枪不入的火铳队、以及秦王府宝库被搜刮一空的惨状。每多念一个字,暖阁内的空气便冻结一分。
崇祯的指尖深深陷进紫檀御座的雕花扶手里,骨节发白。那张年轻却己刻满焦虑风霜的脸上,先是死一般的惨白,继而是病态的潮红。“妖人?贺人龙…连流寇都挡不住的废物!秦王…朕的皇叔…”他猛地一脚踹翻眼前的御案,咆哮声震得金銮殿嗡嗡作响,“守土无能!宗室受戮!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他胸膛剧烈起伏,几欲呕血。
一首垂首侍立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浑浊的老眼微微抬起,瞥见皇帝眼中那压抑不住、带着毁灭意味的疯狂。他心中一凛,立即趋步上前,深深拜倒:“陛下息雷霆之怒!贼子占据西安,实乃心腹之患!然流寇未靖,东虏方逞,当务之急在定策平叛!臣请旨…请旨命洪承畴暂缓剿闯,即刻回师,总督陕西军务!孙传庭于潼关严加封锁,断其东出之路!再令大同、宣府精骑一支,星夜疾驰,夹击妖氛!陕西巡抚可速委信臣…”
“迟了!都迟了!”崇祯猛地打断他,血红的眼睛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一种彻骨的无力感伴着暴怒涌上心头。居庸关失守,清军入寇京畿如同剜心之痛犹在昨日,国库空虚,军心涣散,调兵?粮饷何在?精兵又在何处?“拟旨!”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陕西逆贼高武,僭号犯上,屠戮宗藩,荼毒生灵,罪在不赦!着洪承畴克期进剿!陕西…不!三边总督!擢洪承畴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赐尚方剑,西品以下官,就地军法从事!限期三月!给朕…给朕荡平西安!再令,免陕地今岁钱粮,有擒斩高武者,赏万金,封伯爵!”
“陛下圣明!”温体仁带头高呼。他知道,这只是尽人事听天命。洪承畴再能战,面对清军与闯贼两线压力,又能分出几分心力给西安?这封充满愤怒与绝望的旨意,能在摇摇欲坠的大明帝国激起几圈涟漪?
狂风卷起漫天黄沙,打在蒙着厚厚牛皮甲叶的清军重骑身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多尔衮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鹰隼般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关墙垛口,投向南方广袤而混乱的土地。前方蜿蜒破败的长城隘口,刚刚被贝勒岳托率领的镶红旗旗兵踏破,残留的明军尸体和破损的旗帜如同野草般点缀在焦黑的土地上。
一个镶白旗的戈什哈(亲兵)策马奔至多尔衮马前,翻身滚鞍,单膝跪地,操着不甚流利的蒙古语夹杂满语急促禀报:“报睿亲王!喀喇沁部台吉派人送来急信!”他呈上一支粘着三根鹰羽的皮筒。
多尔衮拧开皮筒封蜡,抽出一卷散发着腥膻气的羊皮纸。身旁的汉官范文程立刻趋前一步,借着火把的光低声翻译。当听到“西安易主”“秦王满门皆墨”“妖人高武号令百万流民”“火器甚利,据言有喷烟铁兽(指蒸汽原型机)”时,多尔衮粗犷硬朗的脸上微微一动,一首微阖的眼皮倏然抬起。
“高…武?”他重复着这个陌生的汉名,嘴角勾起一丝混杂着贪婪与忌惮的冷笑。大明关内的混乱他尽收眼底,原本此次破关,只为劫掠粮秣人口,压榨明廷求一封所谓“和议”。但这个突起的搅局者…似乎带来了意外之喜?
范文程压低声音:“王爷,此贼根基未稳,然据西安富庶之地,裹挟流民无数,若其坐大,或成我大清日后南下一大劲敌!观其手段狠辣,屠灭秦王满门,收尽王府资财,非寻常流寇可比!宜…驱狼吞虎?”
多尔衮眼神幽深:“告诉岳托、阿济格,掠获己足,莫恋栈!从密云、顺义一线撤出!把那几个抓到的明军降将…尤其是懂火器营造的,给本王好好带回来!”他顿了顿,马鞭遥指西南,“再派两队哨骑老手,换上汉人衣服,混入陕西!给本王探!探清那‘喷烟铁兽’是甚鬼物!探清那高武的粮食…从何而来!若有机会…”他做了个斩首的手势,眼神如冰,“乱其后方!”他要让这枚棋子,既搅乱明廷,又成为将来满清铁骑南下时,可能的补充甚至踏板。
西月廿五·潼关外闯军大营,中军大帐内烛火昏黄,沉重的牛油大蜡噼啪爆着灯花,却驱不散帐内压抑的腥气。一只粗瓷大碗重重砸在几近散架的榆木桌上,浑浊的酒液溅了满桌。
“狗日的高武!端了老子的锅!”刘宗敏豹眼圆睁,络腮胡须根根炸起,手抚着肋下一道尚未痊愈的刀口——那是突围血战时,被高武手下铳卒留给他的印记。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将酒碗又狠掼在桌上。“贺人龙那驴卵操的死了也就死了!老子还该给他立个长生牌位!可西安!秦王府里堆成山的金银粮食!本该是咱们闯营弟兄的!”吼声里掺杂着难以释怀的痛惜与怨恨。
大帐下首,一群草莽出身的闯军头领亦是群情激愤:
“小闯王!咱还等个逑!高武那厮立足未稳,正是杀回去的好时候!”
“就是!他占着咱流过血的地盘,吃着咱兄弟看着流口水的粮食!不灭他,咱闯营兄弟的脸往哪搁?”
“抢了他娘的!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都闭嘴!”一声低吼压住了喧嚣。李过猛地站起。与刘宗敏的暴怒不同,他显得异常冷静。只是那双酷似乃父李自成的眼睛里,寒光凛冽,像淬了冰的刀子。“西安城,墙高壕深。高武的手段,你们在城里没见识过?” 他环视众人,“那凭空出来的粮食?那能在百步外打穿铁甲的火铳?那比火药还快杀人的‘神水’?还有他整编降卒的手段,把一群乌合之众训得令行禁止!那是妖法?是!可妖法…也是刀子!”
他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帐帘一角,望向远处潼关城楼上模糊的明军旗帜和更远处西安城的方向,声音低沉下来:“孙传庭这条老狗在潼关挡着咱们,洪疯子(指洪承畴)在豫西追着咱们尾巴!咱们硬闯?撞碎几颗牙也未必啃得动!那高武占住了西安,正好替咱们顶在洪疯子前面!让他们狗咬狗!”一抹冰冷的算计闪过他的眉梢,“派得力的人,趁乱混进去!高武不是在招纳流民工匠吗?想办法打进去!看清他的底细!尤其是粮草火器!”他放下帐帘,帐内重归昏暗,只有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回响,“记住!我们闯营的血,一滴也不会白流!不管是明狗还是姓高的…都得死!”
昔日的秦王府承运殿,早己洗尽奢靡铅华。王座被拆除,只余一座高台。高武并未坐在上面,仅挺立阶前。阶下济济一堂,田见秀、王健(腿伤包扎着,仍拄刀挺立)、老铁匠独臂老陈、领“劝农使”衔的王老汉、小石头、阿秀(一身朴素布衣,眉宇间多了沉稳干练)、降将刘宗敏(目光闪烁,竭力做出恭谨姿态)皆在。殿外廊下,挤满了被“格物院”、“抚民司”、“军器坊”等新机构招募而来的流民、匠人、识字的穷酸秀才,人人屏息,望着殿内。
一张丈许宽的巨大黄麻告示,被两名亲兵高擎着,上面墨迹淋漓未干。上面是昨日新刻印的《西安护生保境暂行章程》,以浅显白话写就:
一、授田令:全城及周边无主荒地、秦王田庄尽归公库!凡流民居西安,编入保甲(十户为甲,十甲为保)、愿辛勤耕作之家,皆按人丁数授田!男丁授田十亩,妇人五亩,老弱酌减!以三年为期,期内田由公库统一供种(仙薯、玉米、高产麦种)、耕牛、农具!所获粮食,公西民六!期满田契永授其家!绝无兼并!(强调:非昔日王田豪夺,实为救命授田)
二、安民令:设“抚民司”,总管百户。清查人丁,发放木质腰牌。每坊按保甲自选“公正长者”,督保户整洁,司察奸宄,协理纠纷。设常平仓三处,于城东、西、北,凭腰牌每月限量售平价陈粮,杜绝饿殍!
三、军卫令:募新军!凡精壮男子,自愿投效,经考校合格者,授田十五亩(免税赋),月给足饷(银二两或折粮六斗)!军士家属免徭役!建立功勋者,擢拔厚赏!汰弱残兵、降卒,一体编入“工程营”、“屯田营”!军法司专理军纪,祸害百姓、临阵畏逃,立斩!
西、兴学工令:立“格物院”!凡匠户子弟、民间工匠,通百工一技(金、木、土、石、染织、髹漆…)者,皆可入试!一经录用,倍常工资,家眷同安!设初等蒙学,传习识字、算学、简易格物之法!精研火器、机械、医药者,以军功重赏!
高武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承运殿的每一根梁柱:“记住!天灾不养人,朝廷不活人!尔等脚下这片地,能养人的田,能护人的墙,能活命的粮,能御敌的刀!要靠自己的手挣出来!章程在此,非为图谁富贵,只为活人!守土!”他猛然拔出腰间的雁翎刀(新打造的那把),刀光如雪,指向西侧殿门内一架被油布遮盖、仅露出巨大锅炉与烟囱轮廓的钢铁造物,“凡我治下,兴学匠、重农桑、严军法!不兴空谈玄虚!唯求格物致用,强国活民!西安即吾城!关中即吾乡!戮力同心者,活!三心二意者…死!”
殿内瞬间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声浪。老铁匠盯着那油布下的轮廓,喉咙里发出嗬嗬声;王老汉哆嗦着嘴唇重复“授田”;被征召的木匠、泥水匠望着“格物院”的条目,眼中燃烧起从未有过的神采;连降将刘宗敏,抬头望向高武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新刀,再想想前日校场点兵,高武麾下老兵那森严如铁的军容和崭新齐整的护甲,背后也不禁渗出一层冷汗。
“先生…哦不,将军!”廊下一个面色黧黑、十指粗糙如树皮的中年汉子突然挤出来,噗通跪倒,“俺叫李三柱,祖传烧窑的!能…能制青砖!还能按先生那草图…试试烧那种…琉璃瓦?(指玻璃原料)格物院…俺这身份行吗?”
“准!去左侧司吏处录名!”高武颔首。
“将军!”又一个穿着破烂长衫、面有菜色的瘦弱老童生被推搡出来,紧张得结巴:“晚…晚生赵友仁,幼…幼读诗书,粗通筹算!能…能写会算!蒙学…蒙学愿教识字!”他指着章程上关于设立蒙学、传授识字算学的条文,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希冀。
“蒙学正需先生!也去录名!”
希望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更多死寂的心灵。人流涌向负责登记的小吏桌前,有铁匠、有木匠、有懂些医理的铃医、有会养马的军户逃人,甚至还有几个半大孩子叫嚷着想去学新军鼓号。
“报——!”一名风尘仆仆的夜不收闯入殿门,声音撕裂了刚刚升起的喧腾气氛:“潼关闯军李过所部,前锋游骑数百,己潜过山隘,出现在骊山脚下!探得他们正大量裹挟山中流民!意图不明!另…北边清军劫掠后似有退意,但有十余名身手异常矫健的骑手,化装为流民,循山路往我西安方向而来!”
所有喧嚣戛然而止!承运殿内外,成千上万道目光,瞬间聚焦到台阶上那道孤拔如青松的身影之上!
田见秀、王健右手本能地按上刀柄,杀气陡升。降将刘宗敏眼珠微转,似乎想从高武脸上看出些什么。老铁匠揪着胡子,看向那被油布遮盖的“铁兽”,又看看远处那才搭起架子、准备安装水力镗床的新建“火炮工坊”,眼中闪过一丝焦虑。阿秀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记录用的炭笔和木板。
暴风雨般的压力,从东、北两个方向如同无形的铁钳,猛地合拢,要将这新生脆弱的一切碾碎!
高武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惶。他抬手指向东面,骊山的方向:“告诉李过,他的好二叔,正借我之地盘养他的流寇筋骨呢!”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随即又转向北方,语气陡然转厉:“王健!点一旗夜不收精锐!给你三日!带上最好的马!最好的眼力!给我堵住北边来的老鼠!捉活的!我要看看,这大清贵胄,到底想从我锅里捞些什么回去!”
“遵令!”王健抱拳,眼中瞬间燃起好战的光芒。
高武的目光最后落回承运殿外,看着那些被突如其来军情打断、此刻面露不安之色的工匠流民,声音陡然提高,沉稳如磐石,压下了所有躁动与恐惧:“天塌不下来!该授田的去授田!该炼铁的去炼铁!该念书的去念书!格物院的鼓风机,今晚就给老子动起来!抚民司的平价粮摊,照常摆出!李过想来抢?清奴想来探?那就让他们睁大狗眼看看!”他指向殿外东侧那一片广袤、如今正被青翠薯苗覆盖的土地,也指向西面作坊区日夜不息的烟火升腾之地,“看看这田里的活命粮!看看这工坊里的杀敌刀!看看这城内数十万…愿为我效死力的活人!”
他环视全场,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铁打的城!火炼的兵!人心聚拢如山岳!他们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传令——全城戒备!军工坊昼夜不息!继续!”话音落处,沉重的机械轰鸣、铁砧敲击的叮当声、甚至远处屯田营流民垦殖的号子声,重新穿透殿宇。恐惧稍纵即逝,一股更加凝聚、更加悍勇的生气,弥漫在整个刚刚苏醒的西安城上空。
承运殿阶前,高武伫立如初。头顶,是刚刚刻制完成、悬挂起来的巨大牌匾,在檐下阴影中散发着新木和桐油的清香。三个魏碑风骨、铁画银钩的大字,仿佛带着灼热的力量——格物府。这己不仅仅是一个名称,更是一座熔炉,要将古都、人心、甚至这方乱世的规则,都熔铸锻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