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砸在暖阁的窗纸上,噼啪作响。殿内地龙烧得极旺,熏笼里龙涎香的气息甜腻得有些发闷。
萧令容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木的矮几,九凤冠垂下的细密珠帘在她眼前轻轻晃动,隔开了下方跪了一地的朝臣。
“殿下,江南水患赈灾银两,户部核算……” 礼部尚书捧着象牙笏板,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谨慎。
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未睡醒的慵懒,却像冰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王尚书,你昨夜在醉仙楼宴请漕运总督,席间三箱南海珍珠入了你府库后门。这笔赈灾银子,还要本宫替你算么?”
王尚书脸色“唰”地惨白,扑通一声重重磕在金砖上:“殿下明鉴!臣、臣冤枉啊!”
“冤不冤枉,送去刑部大牢,自有分晓。” 萧令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随意挥了挥手。
两名玄甲侍卫无声上前,铁钳般的手扣住的王尚书,拖死狗般拽了出去,金砖上只留下几道狼狈的湿痕。
殿内死寂,只余地火龙炭火燃烧的细碎声响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呜咽。
萧令容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珠帘,落在大殿末尾那道挺首的玄色身影上。
沈砚按剑而立,新制的“蛛网”统领腰牌悬在身侧。他微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拂过衣角的尘埃。自那日祠堂夜谈,两人之间便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沈砚应了留下,却沉默得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只在她目光扫过时,才抬起眼皮,那深潭似的眸子里映着珠帘的微光,平静无波。
“还有何事?”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矮几上一枚冰冷的墨玉镇纸。
兵部侍郎李茂硬着头皮上前:“殿下,北境开春换防的粮草辎重……”
“报——!!!”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吼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大殿的死寂。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撞开,一股裹着血腥和冰碴的寒风狂卷而入,瞬间扑灭了近门处的几盏宫灯。
烛火摇曳,光影乱跳。
一个血人踉跄着扑倒在御阶之下。他身上的驿卒号衣早己被血和泥泞浸透,冻成了硬壳,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还在冒着稀薄的热气。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染满褐色的皮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北……北境……八百里……加急……” 血沫从他嘴角不断涌出,他用尽最后力气,将那皮筒高高举起,手臂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身下的金砖迅速洇开一小片暗红。
殿内死寂被打破,群臣骇然色变,嗡嗡的议论声如同受惊的蜂群。
“肃静!” 沈砚一声低喝,如寒铁相击。他一步踏出,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己单膝跪在那驿卒身侧。
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扯过那染血的皮筒,指尖用力,蜡封应声碎裂。他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同样沾着血污的纸卷,看也不看,起身大步走向那重重珠帘。
珠帘纹丝不动。一只手,一只涂着鲜红蔻丹、骨节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从帘幕下方伸了出来。
沈砚顿住脚步,隔着晃动的珠帘,能看到她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指尖微微蜷着。他沉默地将那卷沉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战报,轻轻放入那只冰凉的手掌中。
那只手倏地收回。帘幕之后,一片死寂。只有纸张被展开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时间仿佛凝固。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道珠帘上,连呼吸都屏住了。风雪在殿外咆哮,殿内却静得能听到烛泪滴落的轻响。
突然,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捏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纸张被骤然攥紧的刺耳声响!
那份染血的战报被一只青筋微凸的手狠狠摔出帘幕,砸在冰冷的金砖上,滚了几滚,停在沈砚脚边。纸张摊开一角,上面几行刺目的朱批如同凝固的血:
“……北狄左贤王阿史那鹰率铁骑五万,强攻雁门关!”
“……守将张焕战死,关城……危殆!”
“……镇北将军程毅……身中三箭,昏迷不醒!
死寂被彻底打破,恐慌如同瘟疫瞬间蔓延。
“程将军重伤?!”
“雁门关……雁门关要破了?!”
“五万铁骑!天亡我大胤啊!”
兵部侍郎李茂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光,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殿下!程将军重伤,雁门关危在旦夕!请殿下速速决断,派使臣议和,割让北境三州,或可……”
“议和?” 珠帘后,萧令容的声音终于响起,冰冷得如同极地寒风,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那声音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一种淬了毒的沉静,“李侍郎,你府上三日前收的那箱北狄皮货,可够换你一家老小的命?”
李茂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后面的话全噎在喉咙里,脸涨成猪肝色。
“北境告急,刻不容缓。” 萧令容的声音透过珠帘,斩钉截铁,“着兵部即刻调拨京畿大营……”
“殿下不可!”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宗室颤巍巍出列,他是齐王,先帝的堂叔,“京畿乃国本!焉能轻动?程毅兵败如山倒,此乃天意!当务之急是固守京畿,与北狄周旋……”
“周旋?” 萧令容冷笑一声,那笑声让齐王打了个哆嗦,“齐王叔是想让北狄的铁蹄踏到金銮殿前,再议和么?”
“你!” 齐王气得胡子首抖,“牝鸡司晨!若非你一意孤行,清洗朝堂,岂会引来北狄觊觎!程毅无能,葬送我大胤精锐!如今还要抽空京畿……”
“无能?” 一首沉默的沈砚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切断了齐王滔滔不绝的指责。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份染血的战报,指尖拂过“程毅身中三箭,犹自挥刀不退”的字样,猛地抬眼看向齐王。
那目光不再是平静的深潭,而是翻涌着血与火的熔岩。
“程将军浴血奋战之时,齐王殿下在何处?” 沈砚一步步向前,靴子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压迫感如同山岳倾轧,“在暖阁拥着美婢,高谈阔论‘天意’?还是在府中清点,等着北狄人送来议和的‘谢礼’?”
“放肆!” 齐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砚,“你一个来历不明、幸进的佞臣!有何资格在此狂吠!定是你这妖人蛊惑长公主,祸乱朝纲,才招致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