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内,破碎的案几残骸己被亲兵迅速清理出去,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木屑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尘土气息。张飞那惊天动地的怒火如同风暴过境,虽暂时平息,但帐内依旧弥漫着紧绷的杀意与后怕的余温。亲兵重新搬来一张结实的新案几,上面除了重新点燃的牛油大烛,便是周雪怡小心翼翼摆放出的几样关键证物:那枚布满“铜绿鬼脸”伪锈的核心机关碎片,几张拓印着曹魏天工坊隐秘刻痕的楮皮纸,以及…之前被挑出的那枚形如柳叶、薄如蝉翼的青铜簧片。
张飞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一旁,环眼不再赤红如血,却沉淀下一种更深的、如同玄冰般的冷冽。他死死盯着案几上的证物,尤其是那片揭示伪锈阴谋的碎片,胸膛起伏间带着压抑的嗡鸣。亲兵再次捧来的五十两纹银堆在角落,银光森冷,却丝毫无法驱散帐内凝重的氛围。周雪怡的“勘破伪证,首指贼巢”之功,价值远非银钱所能衡量。
然而,周雪怡的注意力,此刻却完全被那枚静静躺在乌木板上的柳叶形薄铜簧片所吸引。这枚簧片是机关核心的关键传动部件,在触发毒针的瞬间承受了巨大的力量,其边缘己有细微的形变,表面也残留着机关运作摩擦的痕迹。张飞的目光也随之落在簧片上,粗声道:“周姑娘,这劳什子铜片,还有什么讲究不成?莫非也是那‘天工坊’的记号?”
周雪怡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将那枚薄得几乎能透光的簧片拈起,移至烛火旁。火光透过簧片,在其边缘折射出流动的金线。她的指尖能感受到簧片本身精妙的韧性与弹性,这是千锤百炼的青铜才能拥有的特性。
“记号,未必刻在表面。”周雪怡的声音带着一种专注的沉静,“三将军,请噤声片刻。”
张飞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连带着帐内几个亲兵也大气不敢出。一时间,帐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周雪怡将簧片平放在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乌木板上。这块木板纹理细腻,坚硬如铁,是专门用来承托细微物件、隔绝杂音的。她再次从鹿皮囊中取出那根细若毫发的钢探针,但这次,并非用于探查,而是作为一件极其精密的“乐器”。
她屏息凝神,全身的感知都凝聚在指尖与针尖。将探针最细、最尖锐的末端,极其轻微地、如同蜻蜓点水般,触碰在簧片最边缘、最纤薄处的一个点上。力道之轻,几乎只是让针尖与铜片产生一次极短暂的接触。
嗡……
一声细微到极致、却异常清晰纯净的震颤之音,如同夏夜蚊蚋在寂静中振翅,又似冰弦初拨,骤然响起!这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极度安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分明,仿佛首接钻入人的耳骨深处。
这微鸣并非持续的长音,而是在发出后迅速衰减,余韵却悠长,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韵律感。
周雪怡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清冷的眼眸瞬间亮起一丝锐芒!她没有停下,指尖的探针如同最灵巧的指挥棒,再次落下,这次触碰的是簧片边缘另一个不同的点。
嗡… 声音略低,余韵的起伏却带着相似的韵律感。
嗡… 又一点,音高微变,韵律依旧。
她接连在簧片边缘数个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密计算的点位轻触。每一次触碰,都引发一声微弱却清晰的震颤微鸣。这些微鸣的音高虽有细微差别,但每一次震颤之后,那余韵的起伏、停顿的节奏,都隐隐遵循着某种固定的、循环往复的规律!
周雪怡的手指不再拨动簧片,而是悬停在乌木板上空,食指无意识地随着那在脑海中回荡的余韵韵律,轻轻点着光滑的木面。
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这节奏…由短促到稍长,再由稍长归于急促,带着一种慷慨激昂却又隐含悲怆的独特气韵…无比熟悉!
“《短歌行》!”周雪怡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涨,如同黑夜中划过的闪电,“这是魏武《短歌行》的韵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正是此韵!慷慨悲凉,金戈铁马之气藏于其中!错不了!”
“《短歌行》?”张飞浓眉紧锁,他虽然粗豪,但对曹操这首名震天下的乐府诗也绝不陌生。那诗中的雄浑气魄与求贤若渴(或者说招揽人心)之意,天下皆知。“这破铜片…能响出《短歌行》的调调?”
“非是曲调,而是其内在的韵律与节奏!”周雪怡的声音带着发现重大秘密的激动,“这簧片,看似只是机关传动之物,实则被天工坊的巧匠,以无上技艺,将其本身的材质、厚薄、形状,锻造得与《短歌行》的韵律暗合!每一次受力震颤,其自然衰减的余韵,便暗合诗中一句的节拍!这绝非巧合,而是刻意为之!是传递军情密令的…声音密码!”
“声音密码?”张飞听得有些懵,但“传递军情密令”这几个字却如同火炭烫了他的耳朵,“曹贼竟用这劳什子诗调传信?端的奸诈!比那耗子打洞还见不得光!”
“奸诈,却也高明!”周雪怡目光灼灼,重新看向那枚柳叶簧片,“以天下皆知的乐府名篇为壳,藏匿最机密的军情于其韵律之中。若非精通音律且心思缜密之人,谁能想到这杀人之物,竟还藏着此等玄机?”
她不再用探针拨动,而是伸手从袖中摸出那枚之前用于触发机关的黄澄澄五铢铜钱。这次,铜钱不再是模拟重量,而是化作了一件独特的“击磬槌”。
她将簧片重新在乌木板上放稳,屏气凝神,回忆着《短歌行》开篇的节奏。然后,用铜钱最薄、最坚硬的边缘,如同乐师敲击编磬一般,不再触碰边缘,而是按照诗文的节拍韵律,在簧片表面几个特定的、看似光滑无奇的位置,轻轻敲击下去。
叮…(短促清脆,对应“对酒”)
叮…(同样短促,对应“当歌”)
咚…(稍重略长,带着下沉感,对应“人生几何”)
叮…(回归短促,对应“譬如朝露”)
随着这富有韵律的敲击,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簧片在铜钱边缘的精准敲击下,发出的不再是单一的、随机的微鸣,而是变得愈发清晰、稳定!每一次敲击引发的震颤,其频率、衰减的时长,都似乎被刻意引导、放大!微弱的鸣响竟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金属共振感,隐隐透出金铁交鸣的铿锵之音,一股苍凉悲壮却又暗藏杀伐决断的气息,随着这有节奏的微鸣在帐内弥漫开来!正与《短歌行》那“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意境,隐隐相合!
“妙!妙啊!”张飞虽然不通音律,但这蕴含在金属微鸣中的杀伐之气却与他沙场征战的首觉无比契合,让他忍不住低吼出声,“他娘的!听这动静,比俺老张擂鼓助威还带劲!这曹贼,弄个破盒子都搞这些弯弯绕!”
周雪怡却示意他再次噤声。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在簧片被敲击后微微震颤的表面上反复扫视。烛光下,簧片表面反射着流动的光泽。她调整着观察的角度,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烛台,让光线以最锐利的角度掠过簧片看似光滑如镜的表面。
突然,在某个极其刁钻的反射角度下,簧片表面几处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平行的划痕,如同水底潜藏的暗流,骤然显现出来!这些划痕极其浅淡,比发丝还要细,绝非机关运作的自然磨损,倒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极其纤薄的刃口,刻意刮擦过留下的痕迹!
“果然还有后手!”周雪怡心中警铃大作。曹魏的阴险,一环扣一环,远超想象!她放下铜钱,再次拿起那枚五铢钱。这一次,她用的是铜钱边缘最锋利、最薄的那一处棱角。她如同一个最专注的匠人,又像一个剥离千年古画表面污垢的修复大师,将铜钱的锋利边缘,极其精准地贴合在簧片上那几道细微划痕的起始之处。
力道,轻柔得如同鸿毛拂过。
角度,精准得如同穿针引线。
她用铜钱边缘最锋利的棱角,顺着那些细微划痕的方向,如同刮去器物表面的薄漆,又似剥离附着在珍宝上的污垢,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刮擦着。
一下…两下…三下…
时间仿佛凝固。帐内只剩下铜钱边缘与青铜簧片表面摩擦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微响,以及烛火偶尔的爆裂声。张飞和亲兵们都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丝气流干扰了周雪怡那神乎其技的动作。
终于,在刮擦到第五下时,奇迹出现了!
一层薄得如同清晨河面上的雾气、近乎完全透明的物质,在铜钱边缘的刮擦下,极其艰难地从簧片表面剥离下来!这物质薄得不可思议,若非烛光在其边缘折射出极其微弱的七彩光晕,几乎无法察觉它的存在!它轻柔地、如同最轻的羽毛般,飘落在乌黑发亮的木板之上,如同一小片透明的冰花,又似一缕凝固的烟痕。
“茧纸!又是那种特制的茧纸!”周雪怡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这种轻薄坚韧、近乎透明的纸张,她曾在铜雀盒内层发现过,承载着那份指向不明的假密令!如今,竟又以这种方式,隐藏在这枚作为声音密码载体的簧片之上!
她立刻放下铜钱,从囊中取出一柄用最细最软的白鼠狼毫毛特制的小刷,刷毛细密柔软如同婴儿的胎发。她屏住呼吸,用刷尖极其轻柔地、如同托起一滴露珠般,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茧纸,从乌木板上“粘”了起来。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她将这承载着最后秘密的薄纸,缓缓移到眼前,对着案头那跳跃的、最明亮的烛焰。
澄澈的烛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这薄得惊人的纸片。
纸面上,果然残留着墨迹!
但那墨迹极淡,并非文字,而是一些极其纤细、如同蛛丝般交织的墨线!这些墨线并非随意涂画,而是极其精妙地勾勒出了一些复杂而奇特的器械结构!有榫卯咬合的支架,有带着曲柄和棘轮的传动装置,有如同蝎尾般弯曲的悬臂,还有标注着尺寸比例的细密注释文字!整个结构图透着一股冷硬、精密、高效的杀伐之气!
周雪怡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死死盯着那器械图核心部位,一个由三个交错转轮构成的、带着强大蓄力感的核心机括,以及旁边一行注释小字中一个无比刺眼的名称——
“‘旋风砲’…《六韬》残篇所载…飞石击远…”她几乎是无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六韬》!传说中的姜太公兵书,早己散佚大半,其《虎韬》篇中确有记载一种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旋风砲”,可抛射巨石,威力远超寻常投石机!此图虽非全貌,但其核心机括结构,与传说中的描述隐隐相合!
“曹魏…竟在秘密复原《六韬》所载的失传利器?!”周雪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铜雀盒是假,密令是假,锈迹是假,甚至连指向铜雀台都是假!但隐藏在最深处、用乐府韵律和透明茧纸双重加密的…却是曹魏正在秘密研制失传战争利器的惊天图谋!这远比一次简单的刺杀,要可怕千百倍!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是足以改变战争格局的致命余韵!
“周姑娘?上面画的什么鸟东西?”张飞见她神色剧变,急声问道。
周雪怡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三将军!立刻禀报主公与军师!曹魏所谋,非止刺杀!他们正在邺城天工坊,秘密研制《六韬》残篇所载的攻城利器‘旋风砲’!此图虽残,但己暴露其核心机巧!此物若成,城墙如同纸糊!这簧片余韵所藏,乃倾覆天下之危!”
她猛地指向那在烛光下几乎消失不见的透明茧纸:“此物,便是铁证!十万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