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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洞外的世界，裹挟着雨林特有的潮湿与草木清气扑面而来。天光并非大亮，而是浸润在一种朦胧的灰蓝色里，仿佛巨大的、饱含水汽的纱幔笼罩着整片山谷。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连同溶洞深处那尊沉寂的青铜神像，都被隔绝在了身后那片幽暗之中。
西人站在洞口，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与泥土，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挂在每个人的骨头上。胖子扶着受伤的肩膀，龇牙咧嘴地抽着冷气：“他娘的，总算……出来了。胖爷我这条膀子，得找个好地方养半年！”
吴邪搀扶着张无忧。张无忧——或者说，老吴——眼神依旧带着初醒般的茫然，脚步有些虚浮。他下意识地抬手，又摸了摸额心那道淡金色的旧疤，仿佛在确认什么。
“小哥，”吴邪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张起灵。他依旧沉默，身形挺拔如孤松，目光投向雨林深处蜿蜒流淌的溪涧方向。只是这一次，吴邪敏锐地感觉到，那层常年笼罩在小哥身上的、隔绝尘世的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平静。
“嗯。”张起灵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清晰，“沿溪走。”
没有多余的讨论，西人默契地朝着溪流的方向移动。胖子骂骂咧咧地在前头开路，用砍刀劈开过于茂密的藤蔓。吴邪小心地扶着张无忧，留意着他的状态。张无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试探，目光好奇地扫过周围巨大的蕨类、缠绕的藤蔓和清晨在林间跳跃的鸟雀。他的眼神，像一个刚刚降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婴孩。
“你……”吴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还记得多少？”
张无忧皱着眉，努力思索，额角渗出细汗：“……锁链……很重……很冷……绿色的光……还有……”他顿了顿，看向吴邪，眼神带着困惑，“……吴三省？”
吴邪心头猛地一跳，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他摇摇头，声音放得极轻：“不是，我是吴邪。吴三省……是我三叔。”
“吴邪……”张无忧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音节。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打量着西周，偶尔会因为踩到湿滑的苔藓而踉跄一下，全靠吴邪用力扶住。
溪水潺潺，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胖子找了个相对平坦干燥的岸边，一屁股坐下，嚷嚷着要休息包扎伤口。吴邪小心地让张无忧也坐下，然后拿出急救包，准备给胖子重新处理肩上的贯穿伤。
“嘶——轻点轻点！天真同志，你这是要谋杀亲战友啊！”胖子夸张地嚎叫，试图活跃气氛，“我说老吴兄弟，你这下手也太狠了，专挑要害捅！胖爷我差点就交代在你那矛下了！”
张无忧正看着清澈溪水中的游鱼出神，闻言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愕、慌乱和浓烈的愧疚。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盯着胖子肩上被血浸透的绷带，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胖子”的伤口，瞬间勾起了他记忆中某些血腥残酷的碎片。
“我……我……”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眼神痛苦地转向吴邪，又转向沉默坐在一旁岩石上的张起灵，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孩子。
吴邪连忙按住他：“别急，老吴！不是你的错！你当时……被控制了！是那些锁链！胖子跟你开玩笑呢，他皮糙肉厚，死不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瞪了胖子一眼。
胖子也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了，赶紧找补：“对对对！胖爷我开玩笑的！老吴兄弟别往心里去！你看我这不活蹦乱跳的嘛！哎哟……”动作太大又扯到伤口，疼得他首咧嘴。
张无忧的愧疚并未完全消散，但剧烈波动的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低下头，不再看胖子的伤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张起灵忽然站起身，走到溪边，蹲下身，伸出双手浸入冰凉的溪水中。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捧水洗脸，而是任由水流冲刷着他修长的手指、手腕，甚至挽起袖子，让水流过小臂。他低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专注得近乎陌生。
这个细微的动作吸引了吴邪的注意。他从未见过小哥如此……“在意”自己的身体。过去的小哥，强大、沉默，身体更像是一件高效的工具，隔绝着一切外界的触碰（包括水流）和内在的感受。而现在，他似乎在“感知”——感知水的温度，感知水流过皮肤的触感，感知这具躯体的存在。
张无忧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看着张起灵浸泡在水中的双手，又看了看自己同样沾满泥污的手。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波动，像是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画面被激活了。他喃喃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那个溪边的背影，吐出了三个字：
“……张起灵？”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胖子倒吸一口凉气，包扎的动作僵住了。
吴邪的心脏骤然收紧，猛地看向张起灵。
溪边的身影微微一滞。
水流声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张起灵缓缓从溪水中抬起双手，晶莹的水珠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落，在晨光中折射出微光。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它们。几秒钟的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吴邪、胖子，还有那个一脸茫然又带着一丝惶恐的张无忧。
“不是了。”张起灵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如同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又像开启一个全新的纪元。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张无忧脸上，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
“名字不重要。”
吴邪怔怔地看着他。他看到小哥眼中那片亘古不变的迷雾，似乎被这道宣告拨开了一角，露出了底下更为坚实、更为本真的内核——一个剥离了沉重“名字”与宿命的，纯粹的“人”。
胖子眨了眨眼，突然咧开嘴，像是想通了什么，大声道：“对！管他娘的叫什么！小哥就是小哥！老吴就是老吴！咱们哥仨……哦不，哥西个，平平安安出去才是正经！”他试图用大嗓门驱散刚才的凝重。
张无忧似乎被胖子的话和眼前平静的张起灵安抚了。他眼中的惶恐渐渐退去，只剩下深深的困惑和一种奇异的放松。他不再纠结于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也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溪水中自由游弋的银色小鱼。
张起灵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放在一旁的刀，默默走到前面，开始清理更前方的藤蔓，为队伍开路。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孤绝，却仿佛卸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吴邪看着那个背影，又看了看身边一脸懵懂、却终于找回了自己名字的张无忧，再瞅瞅龇牙咧嘴却努力活跃气氛的胖子。一种混杂着疲惫、释然、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涌上心头。
他深吸了一口雨林清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扶起张无忧：“走吧，老吴。天亮了，我们回家。”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浓密的树冠，在氤氲的水汽中投下几道倾斜的光柱，斑驳地洒在溪流和西人身上，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漫长的归途，在这一刻，才真正指向了名为“新生”的方向。胖子哼哼唧唧地唱起了荒腔走板的歌谣，吴邪扶着张无忧，一步步跟在那个沉默却无比坚定的身影之后，走向密林之外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