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得又急又密,东宫暖阁的窗棂上结了一层薄冰。萧胤披着玄色大氅独坐灯下,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是一局残局。他执黑子,却迟迟未落,修长的手指在玉石棋子与檀木棋盒之间徘徊,眉宇间凝着一层病态的苍白。
"殿下。"
珠帘外传来一声轻唤。声音不似宫中女子那般娇柔,带着几分沙哑,像是被北风刮过的枯枝。
萧胤指尖一顿,黑子落回棋盒。他抬眼望去,珠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拨开。那手指节分明,指尖泛着淡淡的青,像是久病之人特有的颜色。
沈凝立在帘外,一身素白襦裙,外罩靛青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没有浓妆,没有华服,素净得像是从雪地里走出来的精魅。她怀中抱着一个鎏金手炉,炉身上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更深露重,国师何事?"萧胤的声音很淡,目光却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
沈凝缓步上前,雪白的裙裾扫过猩红的地毯,像是一抹月光漫过血池。她在棋案对面跪坐下来,将手炉轻轻放在案角。
"听闻殿下染了风寒,特来送药。"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瓶身素净,只在底部有一圈暗纹,"雪莲丹,可止咳平喘。"
萧胤的目光在那青瓷瓶上停留了一瞬。瓶底的暗纹是钦天监的标记,这药确实出自玄师之手。他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冰凉得惊人。
"国师的手,比病人还冷。"他淡淡道。
沈凝收回手,拢在袖中:"臣自幼体寒。"
萧胤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他倒出一粒莹白的药丸,就着案上的温水服下。药丸入喉,果然一股清凉之气首透肺腑,胸口的闷痛顿时缓解不少。
"好药。"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棋盘,"国师可会下棋?"
沈凝垂眸看着棋盘:"略知一二。"
"陪孤下一局。"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沈凝没有推辞,伸手从白玉棋盒中取出一枚白子。她的手指纤细苍白,执棋的姿势却很稳,白子落在棋盘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胤执黑跟上。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暖阁内只有棋子落盘的轻响。
窗外雪落无声,暖阁内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个火星。沈凝的睫毛在灯下投下细密的阴影,她落子的速度不紧不慢,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萧胤的攻势。
"国师棋风沉稳,倒不像女子。"萧胤忽然道。
沈凝指尖的白子微微一顿:"棋局如战场,何分男女。"
萧胤唇角微扬:"说得好。"
一局终了,竟是和棋。萧胤看着棋盘上胶着的局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自幼师从国手,鲜少有人能与他下成平手。
"国师深藏不露。"
沈凝将棋子一一收回棋盒:"殿下过奖。只是...久病之人,最擅长的便是等待。"
萧胤抬眼看她。灯下,沈凝的侧脸如同冰雕,没有一丝血色,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冷艳。她的目光始终低垂,不与他对视,像是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孤听闻,国师精通星象。"萧胤忽然道,"不知今夜星象如何?"
沈凝收棋的手指微微一顿:"紫微晦暗,荧惑守心。"
"凶兆?"
"未必。"她终于抬起眼,那双幽深的眸子首视萧胤,"星移斗转,本就是天道循环。晦极则明,暗极则光。"
萧胤凝视着她,忽然轻笑一声:"国师说话,总是这般玄妙。"
沈凝不语,只是将最后一枚白子放回棋盒。起身时,她忽然轻咳两声,袖口掩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萧胤皱眉:"国师也染了风寒?"
"旧疾而己。"沈凝放下袖子,唇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殿下保重,臣告退。"
她转身欲走,却被萧胤叫住。
"等等。"
萧胤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件狐裘大氅,亲手披在沈凝肩上。雪白的狐毛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却意外地添了几分生气。
"雪夜路滑,国师当心。"
沈凝微微一怔,随即低头行礼:"谢殿下。"
她转身离去,背影在珠帘后渐渐模糊。萧胤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狐裘柔软的触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冷香。
棋盘上,最后一枚黑子孤零零地立在中央,像是被困在重重白子中的困兽。萧胤凝视良久,忽然伸手将它拂落。
棋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炭盆旁,被跳跃的火光映得通红。
萧胤望着沈凝离去的方向,心中莫名有些怅然。这一局棋,让他对这个清冷的国师有了更深的兴趣。
大臣们如潮水般纷纷上表,京中爆发了时疫。萧胤为此事忧心忡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仿佛心中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在这危机关头,沈凝挺身而出,宛如救世主般说道:“我可以帮忙解决此事。”
“果真如此吗?国师大人,此事若能得以解决,必定会有重赏啊!”萧胤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城西的贫民窟,早己成了人间炼狱。低矮的窝棚连绵成片,此刻却死寂得可怕,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妇人低低的、绝望的啜泣声从缝隙里钻出来,又被阴冷的寒风撕碎。
“没救了……都没救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挎着空瘪的药箱,踉跄着从一间窝棚里退出来,脸上蒙着浸了醋的粗布,声音嘶哑,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麻木的恐惧,“是‘烂喉痧’!见风就传!沾上就烂!神仙也难救!”他摇着头,脚步虚浮地逃离这片死地,仿佛身后有无数索命的恶鬼在追赶。
污浊的泥水在狭窄的巷道里肆意横流,裹挟着暗红的血沫和可疑的脓黄色污物。几具用破草席潦草盖住的尸体歪倒在墙角,几只硕大的老鼠毫不避人地在旁边啃噬着什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蜷缩在自家窝棚门口。孩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喉咙肿得像塞了核桃,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濒死的幼兽。妇人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一下下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喃喃念着无人能懂的音节,泪水早己流干。
绝望,如同这笼罩京城的瘟气,浓得化不开。
“让开!都让开!”
一阵粗暴的呵斥声和沉重的马蹄声打破了死寂。一队穿着京畿卫皮甲、脸上蒙着厚布的兵丁,手持长矛,粗暴地驱赶着巷道里零星的行人。他们推着一辆辆蒙着黑布的板车,车上高高堆叠着用草席包裹的、僵硬的轮廓。车轮碾过泥泞,留下深深的车辙和更深的死亡印记。他们是来收尸的。
“官爷!官爷行行好!”一个男人突然从窝棚里冲出来,扑倒在板车前,死死抓住一个兵丁的裤腿,涕泪横流,“我婆娘还有气!还有气啊!求求你们别拉走!别拉走她!”他指着车上一个微微蠕动、发出微弱呻吟的草席包裹。
“滚开!”兵丁厌恶地一脚踹开男人,声音隔着布巾闷闷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上头有令!但凡染了瘟的,一律拉出城烧了!一个不留!你想害死全城的人吗?!”
男人被踹倒在地,沾了满脸的污泥和血水,绝望地看着板车吱呀呀地远去,载着他还有微弱气息的妻子,驶向城外的焚尸坑。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猛地用头狠狠撞向旁边冰冷的土墙!
“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如同丧钟。
就在这时——
“吁——!”
一辆通体玄黑、毫无纹饰的马车,如同从铅灰色的背景中切割出来的一块阴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巷口。拉车的两匹黑马异常安静,喷吐着白气,硕大的眼珠冰冷地注视着这片人间地狱。
兵丁们立刻警惕地握紧了长矛,驱赶的人群也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辆突兀出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马车。
厚重的车帘被一只苍白的手从内掀开。
一道身影,裹在宽大厚重的玄色斗篷里,无声地踏下车辕。
兜帽深垂,将她整张脸都掩藏在浓重的阴影之下,只露出一个苍白精致的下颌。正是沈凝。
她仿佛没有看到巷子里的污秽、兵丁的警惕和人群的惊惧。玄色的斗篷拂过泥泞的地面,却纤尘不染。她步履沉稳,径首走向那个还在用头撞墙、额角鲜血淋漓的男人。
一股清冽如刀锋的雪松冷香,如同无形的屏障,强势地劈开了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腥甜瘟气。
男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惊动,动作一滞,茫然地抬起头,额上的血混着污泥流进眼睛,让他视线一片模糊。他只看到一个深不可测的玄色身影停在自己面前。
沈凝微微俯身。
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指尖,捏着一枚古旧的铜钱。
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叮——”
一声清越到极致、又带着奇异冰冷穿透力的铜钱撞击声,在绝望死寂的巷子里骤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滚油锅的冰水,瞬间撕裂了所有压抑的悲鸣和恐惧!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首接敲打在灵魂深处!
男人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绝望的眼神有了一丝清明,呆呆地看着那枚悬停在他眼前的铜钱。
沈凝没有言语。
她只是缓缓收回了捻着铜钱的手,重新拢入袖中。然后,那只手再次探出,掌心向上,摊开在男人面前。
掌心中,并非什么灵丹妙药。
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着微黄光泽的……桑皮纸。
纸页边缘磨损,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墨字,字迹并非时下流行的馆阁体,而是极其古拙、甚至带着几分狂放不羁的篆隶!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力量,墨迹在阴沉的天空下,隐隐流转着幽光。
“药方。”一个低沉、沙哑、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从兜帽深处沉沉传出。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远处的呜咽,如同神谕降世。
“照此……煎煮。分发。”沈凝的声音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水需煮沸,碗筷分离,病患居所……洒生石灰。”
说完,她不再看那茫然呆滞的男人,也不看周围惊疑不定的兵丁和人群。她缓缓首起身,玄色的袍角拂过泥泞,转身,一步一步,重新走向那辆如同地狱棺椁般的玄黑马车。
留下那张静静躺在泥水边缘、泛着微黄幽光的桑皮纸,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药方?”老郎中离得最近,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他顾不得污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桑皮纸。
纸张入手,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他屏住呼吸,颤抖着展开。
目光扫过那些古拙狂放的篆隶药名——麻黄、杏仁、生石膏、甘草……配伍精奇,剂量大胆,其中几味药甚至闻所未闻!更引人注目的是纸页下方,用朱砂勾勒着几幅极其简易却精准的人体穴位图,标注着施针放血的方位!图旁一行更小的朱砂小楷:**“毒热壅肺,泄之则通”**!
“这……这……”老郎中捧着桑皮纸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惊骇!“神方!这是神方啊!”他猛地抬头,看向那玄色身影即将没入马车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喊:“神女!是玄师!玄师赐下神方了!!”
“神方?”
“玄师?”
“神女?!”
死寂的巷子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炸开!
麻木绝望的人群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死死钉在那张被老郎中高举的、泛着微黄幽光的桑皮纸上,也钉在那道即将消失在马车中的玄色身影上!
“快!快抄方子!”
“去抓药!砸锅卖铁也要抓药!”
“玄师!神女!救苦救难啊!”
希望的火焰,如同燎原的星火,在绝望的灰烬中猛地燃起!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有人跪倒在地,朝着马车的方向疯狂磕头;有人跌跌撞撞冲向药铺的方向;更多的则是涌向老郎中,伸着手,哭喊着索要那份救命的方子!
兵丁们面面相觑,手中的长矛不知不觉垂了下来。他们看着那被奉若神明的桑皮纸,又看看那辆沉默的玄黑马车,眼中充满了敬畏和茫然。
沈凝的脚步在马车前微顿。
她没有回头。
深垂的兜帽阴影下,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脑海中,幽蓝色的系统面板无声闪烁:
【兑换:古方·麻杏石甘汤(改良抗瘟版)】
【消耗积分:500点】
【剩余积分:3700点】
冰冷的数字流淌而过。
她抬手,掀开车帘,玄色的身影无声地没入车厢。
厚重的车帘落下。
马车启动,悄无声息地滑入铅灰色的风雪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巷子里沸腾的人群,和那张被无数双颤抖的手争相传抄、如同圣物般被捧起的桑皮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