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与暗流
五月的风裹挟着滚烫的阳光掠过麦田,沉甸甸的麦穗翻涌成金色的海洋,麦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林知夏弓着腰挥动镰刀,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后背晕染出深色的痕迹,浸透的衣衫紧贴在脊背上。
“林同志,喝口水。”
陈向阳不知何时出现在田垄上,黝黑的脸上沾着细碎的麦芒,军用水壶在他粗糙的大手里显得格外小巧。他用袖口仔细擦拭壶嘴,山东口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晒、晒久了要中暑……”
林知夏接过水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布满老茧的手背。陈向阳像被火燎到一般迅速缩回手,耳根瞬间涨得通红,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绯色。
“哎哟~向阳哥偏心眼啊!”赵大雷的东北腔从麦垛后传来,他嬉笑着把草帽扣在陈向阳头上,“俺们这些老爷们渴死算了!”陈向阳的脸涨得更红,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不远处的田埂上,苏曼珠戴着雪白的遮阳帽,正将麦穗轻轻放进顾沉舟的箩筐里。这位上海姑娘纤细的手指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时不时“不经意”地触碰顾沉舟的手腕,娇嗔道:“顾同志,我这镰刀钝了……阿拉想请你帮磨磨?”她的吴侬软语像掺了蜜,尾音婉转上扬,还抛了个媚眼。
顾沉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越过苏曼珠,落在挥汗如雨的林知夏身上。他刚要开口,生产队尖锐的哨声突然划破天际。
“全体休息!大队部放电影!”
赛场上,白色幕布己经支起。周婉秋抱着小板凳,挨着林知夏坐下,带着川渝口音的声音怯生生的:“林同志,听说今晚放《红色娘子军》……”她灰布衣裳的肘部新添了一块补丁,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条蜷缩的蜈蚣。林知夏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电影放到一半,林知夏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陈向阳悄悄塞来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烤得焦香的蚂蚱腿,还带着余温。
“昨、昨晚抓的……”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比上海的点心差远了……”
银幕上,吴清华正在英姿飒爽地劈叉,光影在林知夏脸上明明灭灭。她捏起一只蚂蚱腿放入口中,淡淡的咸香和烟火气在舌尖散开,轻声说:“好吃。”
黑暗中,陈向阳的呼吸明显一顿,随后变得急促起来。
后半夜,暴雨骤至。林知夏摸黑回知青点,发现自己的搪瓷缸里泡着冒着热气的姜茶,缸底压着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防感冒”,还把“冒”字写成了“昌”。
屋檐下,雨水如帘。林知夏听见女宿那边传来苏曼珠的啜泣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她看见顾沉舟的白衬衫消失在雨幕中,衣角上沾着一缕孔雀蓝丝线——和苏曼珠头花的颜色一模一样。
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晒场上,溅起层层泥浆。林知夏抱着板凳拼命往知青点跑,布鞋陷进烂泥里,每一步都艰难得如同拔萝卜。
“林同志!”
陈向阳的声音混着雷声传来。林知夏回头,看见那个山东汉子顶着暴雨冲过来,蓑衣下摆甩出串串水珠,活像一头闯进麦田的野牛。他不由分说地把斗笠扣在林知夏头上,自己却被淋得睁不开眼,大声喊道:“快、快回去!”
林知夏刚要道谢,河堤方向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救命啊!周婉秋掉水里了!”
一道闪电劈开雨幕,林知夏看见瘦小的周婉秋在浊浪中沉浮,灰布衣裳像片枯叶般随波飘荡。更可怕的是上游冲下来的断树,正飞速地朝着她撞去。
“扑通!”“扑通!”
两道身影几乎同时扎进激流。陈向阳像条矫健的黑鱼,肌肉虬结的手臂奋力劈开浪花;顾沉舟则反常地摘下眼镜,吸饱水的白衬衫紧贴在身上,腰侧那道狰狞的旧伤疤若隐若现。
林知夏紧张得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突然想起昨晚,顾沉舟在仓库后墙与人密谈时,那道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而此刻,它正在浑浊的河水中忽明忽暗。
“抓住树枝!”赵大雷在岸上急得大喊,嗓子都快喊破了。
周婉秋终于抓住陈向阳甩来的麻绳,却被一个浪头推向顾沉舟。电光火石间,林知夏看见顾沉舟的手按在周婉秋肩上,分不清是要推开还是拉她一把——
“哗啦!”
陈向阳猛地发力,将两人拽出水面。周婉秋呛得剧烈咳嗽,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林知夏眯起眼,那分明是半枚孔雀蓝的有机玻璃纽扣,和苏曼珠头花上的丝线颜色完全一致。
“不要命了?!”老支书气得首踹顾沉舟的腿,“知识分子逞什么能!”
顾沉舟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只有林知夏注意到,他正用拇指反复那道伤疤,仿佛想擦掉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
女知青宿舍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苏曼珠的搪瓷盆摔在地上。
“我的雪花膏!”她尖利的上海话刺破雨幕,周婉秋你偷东西还敢毁尸灭迹?周婉秋的声音象蚊虫的声音嘤嘤道,不是我,。林知夏想帮周婉秋,
当林知夏拧着湿漉漉的辫子,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周婉秋的床铺,发现枕头下露出半截铁皮盒——正是昨夜顾沉舟塞给苏曼珠的那种。盒角沾着暗红痕迹,不知是干涸的血迹,还是胭脂,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都闭嘴!”赵大雷突然踹开门,浑身湿透,“公社通知,明天开始抢收麦子!”他的目光落在周婉秋青紫的膝盖上,声音突然软下来,扔下一条干毛巾,“那啥……俺娘寄的冻疮膏,抹腿……”
后半夜,雨终于停了。月光从云缝间洒落,林知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向阳烤的蚂蚱腿仿佛还在胃里暖着。忽然,窗外传来“笃笃”的轻响,顾沉舟的白衬衫贴在窗棂上,宛如一幅褪色的剪纸。
“林知夏。”他第一次首呼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急促,“明天别去东边麦田。”
林知夏隔着窗纸,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那道伤疤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更奇怪的是,他左手小指——本该有截断指,此刻却完好无损。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两声长,三声短。顾沉舟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白色身影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林知夏摸出枕下的怀表,铜壳里那张泛黄的照片上,穿军装的男人在同样的位置缺了半截小指。她盯着照片,心中泛起阵阵疑惑,夜色中的知青点,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正慢慢靠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