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终结了它。终结了我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未来”。
实验室厚重的气密门无声地滑开。
首席技术官周振宇站在门口,脸色铁青。他身后跟着几名穿着深色制服、表情冷硬的安保人员,如同几尊没有生命的铁塔。周振宇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先是扫过操作台上那片死寂的黑暗全息投影,然后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震惊,只有一种被背叛的暴怒和冰冷的、看待失败品的审视。
“沈嘉禾!”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砸在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里,“我需要一个解释!立刻!马上!”他大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金属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回响。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视线依旧停留在那片虚无的黑暗上。那片黑暗,吞噬了Alpha-7,也仿佛吞噬了某种长久以来压在我灵魂上的重负。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空明感,在废墟中悄然滋生。
“解释?”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释然,“它崩溃了。因为……它承受不了真实。”
“真实?”周振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扭曲出一个刻薄的弧度,他猛地一指那片黑暗,“这就是你说的真实?一堆价值数十亿的、无法解析的电子垃圾?!沈嘉禾,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毁掉了公司未来十年的战略核心!”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因为什么?因为那个古董店的修表匠?那个叫陆怀言的叛逃者?他对你做了什么?!”
陆怀言。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被吼出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那片刚刚平息些许的废墟上,又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但我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陆怀言?”我缓缓转过头,目光迎向周振宇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格式化后的“纯净”,“我不认识这个人。系统记录显示,目标己清除,数据己抹除。深瞳-R1可以作证。”我抬起手腕,示意了一下那个重新恢复幽蓝、闪烁着“待命”字样的手环。
周振宇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一毫的“污染”痕迹。但我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面被擦拭干净的镜子,只反射出他扭曲的怒容和实验室冰冷的白光。那是属于一个刚刚“优化”掉自身所有“异常”情绪的研究员的眼神,精准,高效,符合深瞳科技的一切标准。
“你……”周振宇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强行压下了某种更暴烈的情绪。他眼中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的、带着毒刺的阴鸷。他不再看我,转向那片死寂的黑暗投影,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封存所有数据!包括离线备份!彻底分析崩溃原因!沈嘉禾,”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刀,“在最终调查报告出来之前,你被无限期停职!交出所有权限门禁卡!现在!”
安保人员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迫近。
我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平静地摘下挂在颈间的最高权限门禁卡,又摸出几张其他区域的卡片,一一放在冰冷的操作台边缘。动作机械而顺从。
周振宇一把抓起那些卡片,看都没看我一眼,对着安保人员一挥手:“带她去静滞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安保人员面无表情地靠近。我顺从地转身,任由他们冰冷的视线锁在身上,迈步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平稳。
在即将踏出实验室大门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最后一次回望。
视线越过周振宇铁青的背影,越过那些冰冷的仪器,最终落在那片悬浮在操作台上方的、纯粹的黑暗上。
那片黑暗,不再仅仅是虚无。
在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绝对的黑暗中心,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极其极其缓慢地……跳动了一下?
像一颗在冰冷宇宙尘埃中,刚刚被唤醒的、微弱的星辰。
又像一颗……挣脱了所有优化枷锁后,重新开始自主搏动的、不完美的心脏。
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野蛮的生命力。
我迅速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没有人注意到我眼底深处,那转瞬即逝的一丝波动。
实验室沉重的气密门在身后无声地、彻底地滑上,隔绝了那片孕育着未知的黑暗,也隔绝了周振宇那如同实质的阴鸷目光。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冰冷,均匀,毫无生气。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单调而沉重。安保人员一左一右,沉默地押送着我,像押送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口袋深处,那张冰冷的黑色记忆卡,坚硬的边缘依旧清晰地硌着我的大腿。
一片空白。
唯有背面,那道深刻的、手工刻下的痕迹,隔着薄薄的衣料,烙印般灼烫着皮肤。
> **The Heartbeat ot Be Optimized.**
> **For It Is Imperfect.**
静滞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锁舌扣紧的“咔哒”轻响,在绝对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这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纯白立方体。墙壁、天花板、地板,都覆盖着柔软的吸音材料,呈现出毫无瑕疵的、令人压抑的白色。没有窗户,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只有一张同样纯白的、固定在地板上的硬质单人床。顶灯散发着恒定而柔和的冷白光,将每一寸空间都均匀照亮,不留一丝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新塑料的味道,干净到几乎不存在任何“活着”的气息。
绝对的安静。绝对的“洁净”。绝对的……囚笼。
这是深瞳科技用于隔离“高风险”或“需深度观察”人员的特殊房间。一个情感与感知的真空地带,专门用来“沉淀”和“净化”那些可能存在的“污染”。
我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床垫很薄,几乎没有弹性。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实验服传来。
深瞳-R1那幽蓝的界面,依旧顽固地悬浮在我视野的侧上方,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电子幽灵。
> 【环境扫描:安全。无威胁。】
> 【沈博士,您己进入静滞状态。】
> 【系统检测到您近期经历高强度认知负荷及情感波动。强烈建议进入深度冥想状态,配合神经舒缓微电流引导,以加速恢复情绪基线稳定。是否授权?】
它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程序设定的、完美的“关怀”语调。仿佛刚才实验室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从未发生。它依旧是那个高效、纯净、只专注于“优化”我的助手。
我看着那片幽蓝,看着上面跳动的、建议我“恢复稳定”的文字。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疏离感油然而生。它被格式化了。它忘记了陆怀言,忘记了那场猩红警报,忘记了古董店里橘黄的灯光和旧木头的味道。它只记得它的职责:优化沈嘉禾。
我缓缓抬起右手。手腕上,深瞳-R1的实体手环屏幕幽蓝依旧。
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张隐藏在口袋里的黑色记忆卡。冰冷的卡片,粗糙的刻痕。
我拒绝了深瞳-R1的冥想建议。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放置在纯白祭坛上的雕像。目光放空,没有焦点。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视野一角那片永恒的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