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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推土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撕裂了清晨的浓雾时，陆明远正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满地的冰碴，艰难地踏勘着眼前的这片地块。
这片土地紧挨着繁华的陆家嘴金融区，然而此刻，它却显得如此荒凉和破败。陆明远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滩涂之上，还残留着老码头的铁锚和破旧的渔网碎片，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与沧桑。
他缓缓地弯下腰，伸出右手，抓起一把黑色的泥土。那泥土带着些许潮湿，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将这把泥土放在掌心，用手指轻轻地搓捻着，感受着其中沙粒与贝壳渣的粗粝。
这些沙粒和贝壳渣，都是长江在亿万年的流淌中所裹挟而来的沉积物。它们见证了时间的流逝，见证了这片土地的变迁。而如今，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浦东新区的奠基石，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就在陆明远沉浸在对这片土地的遐想中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陈雪凝裹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正急匆匆地朝他跑来。
陈雪凝的步伐有些踉跄，显然是因为脚下的冰碴而行走困难。她跑到陆明远面前，大口喘着粗气，哈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了冰晶。
“贷款批文卡在市计委了。”陈雪凝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是因为寒冷和紧张。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伸进袖管里，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手势隐藏在袖管之中，若隐若现，就像地下党接头时传递暗号一般。
陆明远眯眼望向黄浦江对岸。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冬日灰霾中如同褪色的西洋画，而身后这片泥泞里，打桩机正将二十米长的钢筋水泥柱夯进大地。咚！咚！咚！每一声闷响都震得冻土开裂，像是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钱的事，我来解决。”他从公文包抽出皱巴巴的图纸。泛黄的硫酸纸上，铅笔勾勒的“明远国际金融中心”还带着咖啡渍，88层的塔尖刺破标注着“1997”字样的云层。几个蹲在水泥管旁吃早饭的建筑工凑过来看热闹，油条碎屑掉在“顶层首升机坪”的标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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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虹桥机场货运仓库的卷帘门被缓缓拉起，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随着卷帘门的升起，一股陈旧的灰尘在惨白的灯光下疯狂飞舞，仿佛是被惊扰的幽灵。
周卫国站在集装箱前，他身穿一件貂皮领大衣，在这寒冷的夜晚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脚上的意大利皮鞋在满地的油污中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陆明远踢开脚边的锈铁桶，桶里的垃圾散落一地，他却毫不在意。他走到周卫国身边，语气冷漠地说：“两百张认购证，市价三成。”
周卫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金打火机，轻轻一按，火苗跳跃起来。他将雪茄凑近火苗，缓缓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烟雾。
火光瞬间照亮了集装箱里的景象，只见里面堆满了蓝皮的认购证，这些认购证被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堵墙。每张认购证上都印着“1992上海股票认购证”的字样，在这幽暗的环境中，它们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油光。
周卫国看着这些认购证，冷笑一声：“三成？你当我是傻子吗？黑市上这些认购证都己经炒到五十倍了。”
铁门外突然射进车灯。三辆挂着公安牌照的桑塔纳刹停在雨幕中。周卫国猛退半步，雪茄掉进污水坑滋啦作响。陆明远却弯腰捡起雪茄，吹灭火星递回去：“放心，经侦支队长是我战友的连襟。”他抬手指向仓库角落，几个穿工商制服的人正清点成箱的茅台，“那批货，够他们年终奖翻番。”
雪茄烟灰簌簌落在认购证上。周卫国盯着陆明远被冻裂的嘴唇，突然大笑：“你小子比杜月笙还狠！”他抓起认购证掂了掂，“明天去静安交易所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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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矛盾在春节前爆发。三百名上海纺织二十一厂的下岗工人举着“保卫家园”的横幅，将推土机团团围住。梳着大波浪的工会主席王玉梅站在最前头，冻红的手紧握半导体喇叭：“阿拉在这里做工三十年！资本家滚出去！”
陆明远拨开人群走来，黑色呢子大衣下露出洗得发白的工装裤。“王师傅，”他掏出发黄的相册，“1983年市劳模表彰会，您坐我父亲旁边。”翻开的相册里，年轻时的王玉梅胸戴大红花，身旁的陆父穿着印有“沪东造船厂”的背带裤。
人群静了片刻。王玉梅的喇叭垂下来：“老陆师傅…他走前还欠我半斤粮票。”
“粮票在这。”陆明远展开卷轴般的规划图，“新大厦的裙楼划给‘上海纺织记忆馆’，所有下岗职工优先安排物业岗。”他指向图纸角落的烫金字样：“这里永远挂着二十一厂的厂徽。”
寒风卷起图纸哗啦作响。有个老工人突然蹲下，用皲裂的手抚摸冻土下露出的半截纺锤。铁铸的纺锤沾满泥浆，在冬日微光里像截锈蚀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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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当晚，陆明远独自在工棚守岁。蜂窝煤炉上炖着铝饭盒，咸肉菜饭的香气混着柴油味在空气中缠绕。他摊开浦东新区批文，红头文件下方压着泛黄的《申报》剪报——1947年金融风暴中，某银行家从外滩海关大楼纵身跃下。
“叮铃铃！”老式手摇电话炸响。陈雪凝的声音夹着电流声：“深交所异动！有人大量抛售我们的关联股！”
陆明远抄起暖水瓶浇灭炉火。火光熄灭瞬间，他瞥见窗外塔吊顶端的警示灯，那点红光在墨黑夜空里如凝固的血珠。抓起搭在行军床上的工装外套，他撞开棚门冲进风雪。
桑塔纳在结冰的杨高路上打滑时，大哥大又响起来。林教授的声音像被寒风冻裂：“查到了…做空我们的是境外基金，注册地在维京群岛…”
车轮碾过冰棱的刺响中，陆明远突然想起重生前跳楼的那个深夜。华尔街投行办公室落地窗外，也是这般吞噬万物的黑暗。他猛打方向盘，车身在浦东大道甩出弧形漂移，后备箱里成捆的认购证哗啦翻倒。
“掉头！”他对司机吼，“去外高桥！”
当车灯刺破保税区仓库的黑暗时，周卫国正指挥工人往集装箱贴封条。成箱的索尼电视机堆成小山，包装箱上“Made in Japan”的钢印在冷光下森然发亮。
“借你仓库用用。”陆明远甩上车门，积雪在皮靴下咯吱作响，“天亮前，这里会堆满认购证。”
周卫国眯眼看他冻僵的脸，突然咧嘴笑了。他转身踹开集装箱门，日本电视机外壳的反光里，映出两人扭曲变形的倒影。“知道当年杜月笙怎么发家吗？”他抛来铜制煤油打火机，“不是靠烟土，是靠给人平事。”
打火机在陆明远掌心发烫，黄铜外壳上刻着青帮獠牙图腾。远处传来货轮进港的汽笛，像头巨兽在长江口喘息。
风雪更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