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篝火己烧成暗红的炭堆,宋砚盯着泥土里半埋的青铜令牌,"尚书府"三个字在炭火映照下泛着血锈色。
李书吏被松绑的绳子在十步外堆成乱麻,他蜷缩着发抖,像只被踩断翅膀的寒鸦。
"李一百西十五。"宋砚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铁锥。
李书吏猛地抬头,额角的伤口结了痂,在月光下泛着青:"大...大人?"
"你想活吗?"宋砚屈指弹起铜牌,金属撞击声惊得松枝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
李书吏喉头滚动两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他昨夜被捆时留下的旧痕:"我...我娘还在..."
"你娘要活,得看这封信。"宋砚从怀里摸出半卷残旧的《唐律疏议》,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信笺,"你替兵部传了七次信,第七次的密报内容,是不是'宋某携大理寺密档北上'?"
李书吏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慌。"宋砚将信笺推过去,"我要你传第八次,内容是'兵部尚书周廷远勾结边镇左武卫将军赵承业,私调三千边军入畿'。"他指腹划过信笺上的字迹,"署名周廷远,用你上个月替兵部誊抄军报时见过的火漆印。"
篝火"噼啪"爆起一粒火星,落在李书吏手背上,他疼得缩了下,却不敢移开视线:"这...这是要..."
"要周廷远的命,还是要你的命?"宋砚的拇指着腰间的惊堂木——那是父亲留下的,边角己被磨得发亮,"你选。"
远处传来苏若蘅的脚步声,青布裙角沾着草屑。
她蹲在宋砚身侧,袖中取出个檀木匣,打开时飘出松烟墨的清苦:"明川,我仿了周廷远的'瘦金体',你看。"她展开半张纸,字迹瘦劲如竹枝,笔锋处带着周廷远特有的勾挑。
李书吏的喉结动了动:"周大人的字...确实像。"
"不是像。"苏若蘅将狼毫在砚台边刮出细响,"是一模一样。
上个月大理寺抄录兵部呈送的《边军粮秣册》,我替他改过三处笔误——他写'秣'字时,最后一捺会微微上挑,像要勾住什么。"她笔尖轻点纸面,"这里。"
宋砚接过纸,对着月光看了看,点头:"好。"他转向李书吏,"明日卯时三刻,你去城南'松风楼'喝茶,把信笺夹在《齐民要术》里,放在二楼靠窗的雅座。"他指节叩了叩石桌,"记得把茶盏碰倒,让信笺滑出来。"
"要是...要是被发现?"李书吏的声音发颤。
"被谁发现?"宋砚反问,"兵部的人盯着你传信,他们的对头也盯着兵部的人——你只需要让那封信'恰好'被都察院的巡城御史捡到。"他忽然笑了,却比不笑更冷,"周廷远这些年断了多少人的财路?
都察院的王御史上个月还参过他'私吞河工银',你说他拿到这封信,会怎么做?"
李书吏的后背沁出冷汗,在粗布短褐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宋砚的靴尖:"大人,我...我娘在城西医馆,他们说要是我..."
"寅时我让王捕头送参汤过去。"宋砚打断他,"但你得记住——"他蹲下来,与李书吏平视,"从你把信笺放进《齐民要术》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周廷远的人了。
要是信没到王御史手里,或者多了半个人知道这是假的..."他没说完,指了指腰间的惊堂木。
李书吏猛地摇头,发梢扫过地面的碎石:"我知道,我知道!"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王一百西十六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他的青灰色捕快服洗得发白,刀鞘上缠着的粗麻绳磨得发亮:"大人,我跟着去松风楼,藏在二楼梁上。
要是有人捡信,我记下面貌;要是有人灭口..."他拇指抹过刀背,"我替您剁了他。"
宋砚点头:"记得戴斗笠,别让熟人认出来。"他又转向苏若蘅,"清瑶,你和孙一百西十七去北市买匹枣红马——要蹄铁新换的,粪袋里塞半袋碎瓷片。"
"明白。"苏若蘅将仿好的信笺小心收进怀里,"这是给孙大哥的'脚程标记',让他假扮成从边镇来的商贩,马粪里的碎瓷片能证明他刚从赵承业的防区过来。"
孙一百西十七搓了搓手,他原本是盐商,去年被兵部的税吏抄了货栈,此刻眼里燃着股狠劲:"宋大人放心,我这张脸,在边镇二十里内没人不认识'孙老客'。"他扯了扯新换的粗布外衣,"我明晚就带着'副本'去兵部外的'醉仙楼',找那个总在二楼靠窗喝酒的张典史——他上个月还找我买过私盐。"
宋砚站起身,晨雾漫过他的靴面。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声音轻得像风:"周廷远和赵承业有旧怨,三年前赵承业的儿子抢了周廷远的侄女儿,周廷远参了他个'纵子行凶',赵承业记了三年。"他转头看向众人,"假奏章说他们勾结,周廷远会信吗?"
"不会。"苏若蘅接口,"但他会想——是谁在造这个谣?
是不是赵承业想反咬?"
"赵承业呢?"王捕头问。
"他收到副本,会想——周廷远明明参过我,怎么突然说勾结?
是不是他自己要谋反,拉我垫背?"宋砚的指尖轻轻敲着惊堂木,"兵部和边镇,就像两个互相掐着脖子的醉汉,只要推一把..."
三日后,快马送来的消息比预想中更快。
王捕头的斗笠边缘滴着雨,他掀帘进来时,身上带着湿冷的泥土味:"大人,松风楼的信被王御史的书童捡走了。
今早朝会,王御史当殿弹劾周廷远,圣上下旨让都察院和大理寺联合彻查。"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更妙的是——"他压低声音,"原本追咱们的那三十骑,昨夜突然调头回了京城。"
宋砚正在擦拭惊堂木,听到这里,指腹在木头上顿了顿:"他们急着回去自保。"
"孙大哥那边呢?"苏若蘅倒了碗热茶递过去。
"孙老客的'副本'被张典史拿走了。"王捕头喝了口茶,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声响,"今早兵部后堂打起来了,周尚书的亲卫砍伤了赵将军的信使,说是'刺客'。"
宋砚放下惊堂木,指节抵着下巴。
篝火映得他眼底发亮:"该走了。"他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挂着半道残虹,"京城的城墙,我见过十七次。"他转头望向苏若蘅,"这一次,要带着真相进去。"
苏若蘅替他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衣袖,指尖在他虎口处轻轻按了按——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陪你。"
他们抵达京畿城门时,夕阳正将城墙染成血色。
宋砚抬头望着"大昭"两个鎏金大字,喉结动了动。
城门前的卫兵正在盘查商贩,长矛在暮色中闪着冷光。
"宋大人。"
声音从身后传来,清越中带着几分冷硬。
宋砚转身,看见个穿月白锦袍的男子,腰间挂着枚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御"字。
他的眉眼生得极淡,像是用淡墨描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深潭里的寒星。
"圣上有旨。"男子从袖中取出道明黄绢帛,"请宋大人入宫议事。"
城门楼的更鼓"咚"地敲响,惊起一群乌鸦。
宋砚望着那方绢帛,忽然笑了——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年。
"带路。"他说。
锦衣男子转身时,玉佩轻撞在城门石墙上,发出清响。
苏若蘅悄悄拽了拽宋砚的衣袖,他低头,看见她眼底的担忧。
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来——足够暖,足够稳。
城门缓缓开启,暮色中,锦衣男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根细而韧的线,将他们引向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