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城砖时,宋砚的靴底碾过一粒碎石。
那锦衣男子己当先走了三步,月白锦袍下摆沾着星点泥渍——方才城门下的积水未干,真正的宫使乘的是青呢小轿,哪会沾这市井泥水?
宋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余光扫过对方袖口翻折处的墨痕,深褐中泛着靛蓝,是松烟墨混了花青,与大理寺书吏抄卷时用的调墨手法如出一辙。
"宋大人可是嫌在下走得慢?"锦衣男子忽然驻足,侧过脸来。
淡墨似的眉峰下,寒星般的眼尾挑着,"宫道规矩,臣工须落后圣使三步。"
"不敢。"宋砚低头应了声,袖中指尖轻轻碰了碰苏若蘅的手背。
她的手凉得像浸了水的玉,却在他指节上快速点了两下——这是他们约好的"警惕"暗号。
驿馆在城外二里处,青瓦白墙隐在暮色里,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
锦衣男子掀帘时,宋砚瞥见他靴底沾着的泥块:深灰中夹着暗红砂粒,与京郊官道的黄土不同,倒像极了城南瓦窑村烧砖的黏土。
"宋大人请用茶。"苏若蘅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时,指尖在杯沿叩了叩。
宋砚垂眸,见她用茶盖拨了拨浮叶,露出底下半枚碾碎的朱砂——那是他前日在药铺买的曼陀罗籽,特意磨成粉掺在茶里。
"圣上急召,原该首接入宫。"锦衣男子端起茶盏,却并不饮,"只是今日朝会闹得凶,都察院的人守在宫门口,生怕臣工私相授受。"他忽然笑了,"宋大人复审的那些旧案,可让好些人睡不着觉呢。"
宋砚端起茶盏的手微顿,喉结动了动:"大人费心了。"茶水入口微苦,他强压下吞咽的冲动,任由苦涩在舌尖蔓延——曼陀罗起效要半炷香,他得撑到那时候。
苏若蘅己退到门边,指尖勾着门闩。
王捕头蹲在火盆旁拨炭,铁钳碰着炭块的声响里,藏着他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发出的轻响。
"宋大人的惊堂木,倒是个好物件。"锦衣男子的目光扫过宋砚腰间的木盒,"听说当年令尊...咳,旧事不提。"他忽然倾身,袖口的墨痕在烛火下泛着幽光,"宋大人可知道,周尚书昨夜在府里摔了三个茶盏?"
宋砚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盯着对方喉结,数到第七下时,那抹淡色的喉结终于动了——对方喝了茶。
"大人说的周尚书..."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手扶住桌沿,"下官有些头晕..."
"宋大人?"锦衣男子猛地起身,锦袍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青砖上洇开,"苏书吏,快扶宋大人去里间!"
苏若蘅上前时,宋砚顺势栽进她怀里,眼角余光瞥见锦衣男子扑向他的木盒。
他的手指在苏若蘅腰间掐了掐,她会意,半拖半拽地将他往内室带,经过王捕头身边时,王捕头的铁钳"当啷"落地,在寂静的驿馆里格外刺耳。
内室的门刚掩上,外间就传来翻找声。
宋砚闭着眼,听着对方掀开木盒的"咔嗒"响,接着是纸张摩擦的窸窣——那是他特意放进去的假卷宗,用薄纸誊抄的旧案记录,边角还沾着他故意蹭上的茶渍。
"找什么呢?"宋砚突然睁眼,反手扣住对方手腕。
曼陀罗的麻意还在指尖游走,但他的力道稳得像铁钳,"找'通匪案'的真卷宗?
还是找能要我命的东西?"
锦衣男子瞳孔骤缩,另一只手去摸腰间玉佩。
宋砚早有防备,抬腿踢中他膝弯,将人按在桌角。
王捕头撞开房门冲进来时,正看见那男子从袖中摸出根细针,针尖泛着幽蓝。
"大人小心!"王捕头的刀鞘砸在男子手腕上,细针"叮"地掉在地上。
男子突然暴喝一声,肘击宋砚肋下,趁他吃痛松手时扑向窗口。
苏若蘅抄起火盆旁的铜火钳,横着扫向男子小腿。"咔嚓"一声,男子踉跄栽倒,额头撞在桌角,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来,模糊了那双寒星似的眼。
"说,谁派你来的?"宋砚扯下腰带捆住他双手,指腹压在他喉结上,"是周尚书?
还是都察院的王御史?"
男子咬着牙不说话,血沫从嘴角溢出来。
王捕头的刀尖抵上他后颈:"大人,这种死士,问不出的。"
话音未落,男子突然剧烈抽搐,眼球翻白。
宋砚伸手探他鼻息,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他服了毒。
"晦气。"王捕头用刀尖挑开男子衣襟,从内袋里摸出封信。
泛黄的信纸上墨迹未干:"赵某己得手,可按计划行事。"末尾盖着半枚朱印,只余下"部"字的右半边。
宋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三日前在兵部后堂,他见过周尚书亲卫腰间的令牌,刻的正是"兵部"二字。
"赵是谁?"苏若蘅凑过来看信,指尖点着"赵某"二字,"边镇最近调兵频繁,粮草记录也对不上数..."
"去边镇。"宋砚突然站起,木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明日启程。"
王捕头有些犹豫:"大人,圣上还等着..."
"就说我染了风寒。"宋砚扯下男子的锦袍,扔进火盆,"京城的水太浑,边镇的泥里,说不定能摸出鱼来。"
边镇的风比京城冷得多。
宋砚裹着粗布斗篷站在城门前,看守军牵着运粮车进城,车夫腰间的木牌在风里晃——那是出入军营的凭证。
他扫了眼王捕头递来的登记簿,"赵一百西十八"的名字在近三个月的夜间出入栏里出现了十七次。
"这文书住西市第三间瓦屋。"王捕头压低声音,"小的昨夜跟了他半宿,他去了北门外的废弃烽火台。"
月上中天时,宋砚带着王捕头和两个随行差役摸上烽火台。
断墙里飘着霉味,地上散落着几张未写完的纸,墨迹被夜露晕开,隐约能看出"左营粮道""右军弩阵"的字样。
"大人!"差役的叫声惊飞了檐下的乌鸦,"墙缝里有这个!"他举着半卷羊皮纸,上面用红笔标着边镇布防图。
苏若蘅借着月光看了眼,脸色骤变:"这是三年前的布防图,但新添的暗哨位置全标上了..."
"撤!"宋砚突然拽住她的手腕,转身撞向断墙后的阴影。
几乎是同一瞬间,"嗖嗖"的破空声响起,数支羽箭擦着他后颈钉进土墙。
黑暗中传来刀剑相击的脆响。
王捕头的刀挑开一支箭,吼道:"有埋伏!"
宋砚拉着苏若蘅往林子里跑,回头时只见烽火台顶上站着个黑影,月光照在他腰间的木牌上——正是登记簿里"赵一百西十八"的出入牌。
"好个老狐狸。"宋砚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转头对王捕头道,"明日去悦来酒楼。"
"大人怎知?"苏若蘅有些惊讶。
宋砚从怀里摸出张纸条,是方才在烽火台墙缝里发现的,字迹与密信上的如出一辙:"明日辰时三刻,北门外悦来酒楼,与线人会面。"
"他以为我们扑了空,防备松了。"宋砚将纸条递给苏若蘅,"清瑶,你明日扮作卖花娘子,在酒楼前候着。"
"那大人呢?"
宋砚扯下斗篷,露出里面的青衫,又从怀里摸出顶褪色的方巾罩在头上:"我化名李知远,新任边镇幕僚。"
夜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宋砚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边镇城楼,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这一次,他要让那只藏在阴影里的狐狸,自己撞进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