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义庄的青石板缝里凝着晨露,苏若蘅的绣鞋碾过,发出细碎的湿响。
她袖中残页被体温焐得发烫,指节攥得发白——自昨夜与宋砚分开后,她的心跳便再未平复过。
门楣上"义庄"二字被雨水浸得发暗,像块沉甸甸的铅压在头顶。
"吱呀——"
推开门的瞬间,腐木与香灰的气味涌进鼻腔。
她本能地后退半步,却见檐下一盏半旧灯笼晃了晃,灯纸上用朱砂写着"午夜三更,棺中见",墨迹未干,还带着淡淡的腥气,像是掺了血。
"若蘅!"
低唤从左侧偏房传来。
苏若蘅迅速转身,见宋砚从阴影里走出来,玄色官服沾着草屑,左脸有道血痕,却仍站得笔首。
他身后跟着个穿皂衣的壮实汉子,正蹲在门槛边用碎砖掩脚印。
"你怎的自己进来了?"宋砚目光扫过她发间微乱的珠钗,伸手要扶,又在半途顿住,"赵党的人可能尾随。"
"听松阁的字条是新写的。"苏若蘅将袖中字条递过去,指尖擦过他手背未愈的伤口,"墨色未干,写的人应该还在附近。"
宋砚捏着字条对着光看,纸纹里浸着极淡的松烟墨香。
他瞳孔微缩,抬眼时却己恢复平静:"王捕头守外围,我进去查探。
你......"
"我跟你一起。"苏若蘅截断他的话,从腰间解下铜火折子,"十年前我爹查案时,我在刑部卷宗房守过三夜。"
宋砚盯着她泛青的眼尾,终是点头。
王捕头冲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抄起墙角的破扫帚,装成打扫的杂役晃到院外。
义庄正堂摆着七口棺木,最前排两口没上漆,露出白茬;中间三口红漆剥落,刻着"张""李""陈"的姓氏;最后一口黑檀木棺,边角包着铜皮,显然是富贵人家置的。
宋砚的靴底碾过地上的香灰。
他走向最前排那口白茬棺,掀开草席的瞬间,腐臭混着尸蜡味扑面而来。
苏若蘅捂住口鼻后退半步,却见宋砚蹲下身,食指轻轻掰开死者的眼皮——瞳孔散大呈灰蓝色,舌尖微吐。
"溺亡。"他指尖划过死者指缝,沾了些河沙,"指甲里有青苔,应该是前日西河捞上来的。"
第二口棺里的尸体衣着考究,月白锦袍虽旧,领口却绣着缠枝莲纹,是京中富户常穿的款式。
宋砚解开死者衣襟,在左胸处摸到块羊脂玉佩,刻着"张"字——正是十年前失踪的刑部主事张大人。
宋砚的拇指按住死者下颌,缓缓抬起。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脖颈处两道极细的红印,像被两根细针同时扎过。
他想起父亲旧案里的记录——当年宋伯安也是这般死状,卷宗里写着"暴病而亡",实则是中了西域蛇毒。
"宋推官?"苏若蘅见他指尖发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
"十年前张大人奉圣命查盐引案,查到一半突然告假回乡。"宋砚将玉佩塞进死者怀中,"原来他根本没离开京城。"
更漏在檐角敲响,己是戌时三刻。
苏若蘅抬头望了眼灯笼,灯纸上的"棺中见"被风吹得一明一暗。
她走向最后那口黑檀木棺,铜锁生了锈,轻轻一掰便开。
掀开棺盖的刹那,霉味裹着药香涌出来——棺底铺着层艾草,中间躺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着眼像睡着了。
"白头翁?"苏若蘅轻声唤。
老者睫毛动了动,缓缓睁眼。
他的眼睛极亮,像淬过寒铁的刀:"苏慎之女?"
苏若蘅浑身一震。
当年父亲被构陷时,她才十二岁,如今己十年过去,这老者竟还能认出她。
"白龙卫,元启元年立。"老者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石板,"专查贪腐,只对皇帝负责。
赵党要动盐铁司,怕我们查他通北狄的账,便在酒里下了蛊。"他掀起衣袖,手臂上爬着青灰色的纹路,"这是蛊虫啃食血肉的痕迹,当年卫里百号人,活下来的不过三个。"
"我父亲......"宋砚攥紧腰间铁尺。
"宋推官。"白头翁转向他,"你爹查到赵家用盐引换北狄战马,账本藏在城西货仓。
他不肯交,赵党便用蛇毒杀他,伪造成暴病。"
苏若蘅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父亲临刑前在她手心写的"盐"字,原来竟是这个"盐"。
白头翁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是封黄绢密信,边角有火漆印:"先帝遗诏副本,说'若赵氏擅权,可废之'。
当年我藏在棺底夹层,就等个能掀翻赵党的人。"
宋砚接过信的手在抖。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替父洗冤的关键,更是扳倒赵党的铁证。
"咚!"
门被踹开的巨响惊得烛火乱颤。
孙统领提着腰刀冲进来,身后跟着五个带刀护卫。
他盯着宋砚手中的黄绢,眼睛眯成条缝:"宋推官好兴致,大半夜在义庄看死人?"
宋砚迅速将信塞进棺底暗格,反手抓起案上的酒坛,仰头灌了口——酒气混着血腥气在喉间翻涌。
他踉跄两步,故意撞翻香案,烛台滚落在地,火光映得孙统领的脸忽明忽暗。
"孙统领这是......"他打了个酒嗝,"查案还是抓人?"
"有人举报义庄藏反贼。"孙统领的刀指向苏若蘅,"把那书吏拿下!"
苏若蘅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棺沿。
她瞥见宋砚冲她使眼色,手指悄悄按在棺底——暗格里的信还在。
"慢着。"宋砚甩了甩铁尺,酒气里透出冷意,"大理寺推官查案,需要向羽林卫报备?"他突然挥尺砸向孙统领的手腕,刀当啷落地。
护卫们一拥而上,他却借着酒劲左躲右闪,铁尺专挑人手腕脚腕招呼。
王捕头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有刺客!"护卫们愣了愣,转头欲冲出去。
宋砚趁机抄起半块砖砸向孙统领后颈,对方闷哼一声栽倒。
"走!"宋砚抓起苏若蘅的手往义庄后巷跑,夜风灌进衣领,凉得刺骨。
他摸出怀里的黄绢信,月光下,背面有行极细的小字,是用蝇头小楷写的:"慎之,慎之,勿忘初心。"
字迹有些熟悉,像......像父亲的手书。
苏若蘅的手在他掌心发烫,她急促的呼吸扫过他耳垂:"回住所?"
"回。"宋砚将信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刚才藏信时棺木的霉味,"先看信。"
后巷深处传来犬吠,他回头望了眼义庄方向——孙统领的灯笼还亮着,像团将熄的火。
而他手中的信,正在他体温下缓缓升温,仿佛藏着整个王朝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