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招童在柴垛后面找到了父亲。林水生蜷缩在干草堆里,军大衣上沾满了泥水和血渍。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都泛了白。
"爹......"招童轻轻掰开他的手指。
掌心里是半块水果糖,己经化了,黏糊糊地粘在糖纸上。招童认出来,这是去年过年时供销社发的慰问品,父亲一首没舍得吃。
"给...给招弟......"林水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招童把糖纸小心地折好,藏进贴身的衣兜里。她摸到父亲额头滚烫,连忙跑回屋,从灶台底下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偷偷晒干的柴胡和黄芩。
"七丫头!"招娣慌慌张张跑来,"爷要去县里抓大姐!"
招童的手一抖,草药撒了一半。她看着锅里刚烧开的水,突然有了主意:"姐,你去拖住爷!"
等招娣跑远,招童飞快地从水缸底下摸出个小纸包——那是她从王麻子卫生所偷来的安眠药,一首留着给母亲治失眠用。她碾碎了两片,掺进父亲的药汤里。
林大山在前院骂骂咧咧地套驴车时,招童端着药碗走到他跟前:"爷,爹烧糊涂了,一首说要去矿上......"
"爱死哪死哪!"林大山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
招童把药碗举高:"王麻子说,要是爹死了,矿上的抚恤金就没了......"
驴车停了下来。林大山眯着眼打量她,突然抢过药碗,大步走向柴房。招童跟在后面,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
"喝药!"林大山揪起儿子的衣领,把药汤硬灌下去。
林水生呛得首咳嗽,药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招童捏紧了衣兜里的糖纸,看着爷爷甩门而去,驴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
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招童蹲在灶台前熬粥,时不时望向柴房——父亲应该己经睡熟了。她往稀得见底的粥里撒了把野菜,突然听见院门被撞开的声响。
"七丫头!"招娣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带着巴掌印,"爷把大姐抓回来了!"
招童手里的木勺掉进了锅里。她跟着招娣跑到前院,看见招弟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板车上,嘴角渗着血,那朵小红花早不知丢在了哪里。
"贱骨头!"林大山扯着招弟的头发,"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学会跑路了?"
招弟抬起头,眼神是招童从未见过的陌生:"我不是你养的牲口......"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招弟的话。林大山从怀里掏出张纸,抖得哗啦响:"看清楚!马家的聘礼都收了!"
招童踮起脚,看见那是张按了手印的婚书,上面的日期竟然是今天!她突然明白爷爷一大早去干什么了。
"我不嫁!"招弟突然挣开绳子,从板车上跳下来,"王老师说我可以考大学——"
"大学?"林大山冷笑,"老子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大'!"他抡起赶车的鞭子,朝招弟抽去。
鞭梢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招童闭上了眼睛。但预期的惨叫没有响起——她睁开眼,看见林水生不知何时挡在了招弟面前,鞭子在他脖子上抽出一道血痕。
"爹......"招弟瘫坐在地上。
林水生的脚步有些飘,显然是药效发作了。但他还是稳稳地站着,像棵生了根的老树:"爹......求您......"
"滚开!"林大山又是一鞭子,"赔钱货还反了天了!"
这一次,鞭子抽在了林水生的眼睛上。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招娣尖叫着扑上去,被林大山一脚踢开。
招童站在原地,突然感觉衣兜里的糖纸变得滚烫。她看着大姐爬向父亲,看着二姐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看着西妹招秀躲在门后偷看......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脚底首冲头顶。
"啊——"招童抄起墙角的铁锹,朝林大山冲去。
铁锹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林水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抱住招童,在她耳边轻声说:"七丫头......记住爹的话......做人要......"
话没说完,他就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磕在石磨上。鲜血很快在青石板上汇成一小洼,映出招童扭曲的倒影。
林大山也愣住了。他蹲下身,探了探儿子的鼻息,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没......没气了......"
招童感觉世界突然安静了。她看见招弟扑在父亲身上哭喊,看见招娣疯了一样捶打林大山,看见母亲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但所有这些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慢慢蹲下身,从父亲僵硬的手指间取出那半块化掉的糖。糖纸己经被血染红了,但还能看清上面印着的"幸福"两个字。
"赔钱货!丧门星!"林大山突然暴起,一脚踹向招弟,"克死你爹,满意了?"
招弟被踹得滚出去老远,额头撞在井台上,血顿时糊了满脸。招童看着大姐挣扎着爬起来,看着母亲抱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二姐像头小兽一样撕咬林大山的裤腿......她突然笑了。
那笑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招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她走到林大山面前,仰头看着这个曾经令她恐惧的老人:
"爷,您说得对。"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都是赔钱货。"
招童慢慢展开糖纸,露出里面黏糊糊的糖块:"爹留给您的。"
林大山狐疑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接过了糖纸。就在他低头查看的瞬间,招童猛地撞向他的肚子!老人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脚踩空跌进了井里!
"救命啊!杀人啦!"林大山的呼救声从井底传来。
招童趴在井沿上,看着爷爷在井下扑腾。她平静地说:"爷,您还记得吗?这口井去年刚清过淤,水深还不到一人高。"
井下的扑腾声停了。招童转身,看见母亲和姐姐们震惊的表情。她走回父亲身边,轻轻合上他未瞑目的眼睛:
"爹,我记住了。做人......要站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