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溅起的声音惊飞了槐树上的乌鸦。招童站在井沿,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林大山的咒骂声变成了沉闷的呜咽。
"七丫头......"柳桂枝的声音在发抖,"你......"
招童没回头。她弯腰捡起地上染血的婚书,慢慢撕成碎片。纸屑飘落在父亲的血泊里,像一场小小的雪。
"姐,帮我抬爹进屋。"招童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招娣愣了片刻,突然冲过来抱住她:"你疯了?爷还在井里!"
"我知道。"招童掰开二姐的手,"先管活的。"
三个女人费劲地把林水生抬进堂屋。招弟打来温水,颤抖着擦拭父亲脸上的血迹。招童注意到大姐的指甲全折断了,指缝里塞满了泥和血。
"我去请王麻子......"柳桂枝转身要走。
"不用了。"招童拦住母亲,"爹的后事......得准备起来。"
屋里安静得可怕。招娣突然哭出声:"那爷......"
"我去看看。"招童拿起井绳往外走。
井台边,招秀正趴在井沿往下看。六岁的妹妹回头,眼睛亮得吓人:"姐,爷在学狗叫。"
招童把井绳放下去,绳结在离水面一尺的地方晃荡:"爷,抓住!"
井底传来含混的咒骂和水花声。招童等了一会儿,慢慢收回绳子——末端空空如也。
"爷不肯上来。"她大声说给屋里人听,"可能是摔着腰了。"
招娣冲出来,夺过绳子又要往下放。招童按住她的手:"二姐,爹说过,做人要量力而行。"她指了指自己瘦小的胳膊,"咱们拉不动爷的。"
正午的太阳晒得井台发烫。招童坐在阴影里,听着井下时断时续的叫骂声。招弟端来碗野菜汤,她摇摇头,从兜里掏出那半块黏糊糊的糖:
"给爹含着......"
招弟的眼泪砸在糖纸上。她小心地掰开父亲的嘴,把糖放进去。招童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父亲教她写字时说的话——"人"字要写得端正。
"姐!"招秀突然从后院跑来,"马家来人了!"
招童腾地站起来。院门外传来马蹄声和男人的说笑声,听着不止一个人。她飞快地扫视院子——铁锹、镰刀、顶门杠都沾着血,太显眼了。
"招娣,带招秀躲地窖。"她抓起染血的凶器塞进柴堆,"大姐,你陪娘守着爹。"
马蹄声在院外停了。招童理了理衣襟,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狠狠掐了把大腿,疼痛让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林老哥!"马老汉的破锣嗓子先传进来,"聘礼再加十斤粮票!今儿就把人接走!"
招童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院门。
马家父子并排站着,身后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帮工。马建国穿着崭新的蓝布衫,胸前别着塑料花,嘴角挂着晶亮的口水。看见招童,他傻笑着伸手来摸:"小......小媳妇......"
"我爷在井里。"招童侧身避开,"您先去瞧瞧?"
马老汉狐疑地看了眼水井,晃晃悠悠走过去。招童趁机观察那两口箱子——一箱是粮食,另一箱露出红布一角,应该是嫁衣。
"林老哥?"马老汉趴在井沿喊,"玩什么把戏呢?"
井下的回应含糊不清。马老汉首起腰,突然变了脸色:"丫头,你爹呢?"
招童指了指堂屋。马老汉大步走去,两个帮工紧随其后。招童注意到其中一人腰间别着杀猪刀,刀鞘上还沾着猪毛。
堂屋里传来柳桂枝的哭声和马老汉的咒骂。招童慢慢挪到柴堆旁,手指刚碰到镰刀柄,就听见马老汉的惊呼:
"死......死了?"
招童的心跳得像要撞破胸口。她看见马建国流着口水凑近招弟,脏手往大姐衣领里伸。招弟像截木头似的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晦气!"马老汉冲出来,"死了人不说,还骗老子来喝丧酒?"
招童挡在他面前:"马叔,婚事......"
"婚个屁!"马老汉一脚踹翻粮箱,"死了爹的丫头更不值钱!"他拽过儿子,"走!"
马建国却挣开父亲,一把抱住招弟:"我的......媳妇......"
招弟像被烫到似的剧烈挣扎。马老汉骂咧咧地去拽儿子,混乱中,招童看见大姐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寒光一闪——
"啊!"马建国捂着耳朵惨叫,鲜血从他指缝涌出。
招弟手里攥着片锋利的碎碗茬,刃口还滴着血。马老汉暴怒,抡起扁担就打:"贱!敢伤我儿!"
招童抄起顶门杠冲上去,却被帮工一把拦住。眼看扁担就要落在招弟头上,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挡在了前面——是招秀!
六岁的妹妹张开双臂护住大姐,扁担重重砸在她肩膀上。招秀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却仍死死抱住马老汉的腿:
"不准打我姐......"
马老汉抬脚就踹。招童趁机挣脱,一杠子砸在帮工脚背上。那人惨叫松手,她立刻扑向柴堆——
"都住手!"
一声厉喝震住了所有人。柳桂枝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捧着林水生的遗像。照片里的父亲穿着军装,目光如炬。
"马大哥,"柳桂枝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婚事是老爷子定的,现在他人在井里,当家的死了,您说怎么办?"
马老汉的扁担悬在半空。他眯眼打量这个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女人,突然冷笑:"简单!要么赔五十斤粮票,要么——"他指了指招弟和招童,"两个丫头一起嫁!"
招弟手里的碗茬"当啷"落地。招童看见大姐的眼神变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她慢慢走向马老汉,突然跪下:
"马叔,我嫁。"招弟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但小妹才七岁......"
马老汉得意地摸着胡子:"那就再加二十斤粮票利息!"
招童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大姐捡起地上的红盖头,看着马建国咧着流血的嘴傻笑,看着母亲摇摇欲坠的身影......突然,井那边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爷掉下去了!"招秀尖叫。
所有人冲向井台。招童趴在井沿往下看,水面泛着浑浊的泡沫,却不见人影。马老汉夺过井绳扔下去,绳子沉入水中,却无人抓握。
"见鬼......"马老汉脸色发白,"刚......刚才还在骂人呢......"
招童望向幽深的井水。水面渐渐恢复平静,映出她模糊的倒影——肩胛骨上的胎记像团燃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