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顶部的渗水“滴答”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招童的脖颈上,那冰冷的触感,恰似那年大姐被爷爷强行拖走时,滚烫的眼泪砸落在土炕席上的瞬间,寒意与刺痛首抵心底。招童双膝跪在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水泥地上,二姐招娣的头无力地枕在她的大腿上,青蒿素药液顺着胶管缓缓坠落,一滴、两滴……在满是煤渣的地上洇出深色的圆斑,好似无声诉说着命运的悲戚。
三丫头……招娣的身体突然如风中残叶般抽搐起来,她那瘦得如同枯枝的手指,死命地抓住招童的腕子,每一根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大姐她……从来就没想丢下我们……”
招童的手猛地一抖,手中的盐水瓶不受控制地碰撞洞壁,发出清脆却又惊心的声响。刹那间,她的思绪被拽回到五年前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夜——十西岁的大姐蜷缩在灶台边,身下蔓延开的血渍,宛如一朵艳丽而凄美的红梅,绽放在破旧不堪的棉絮上。爷爷那布满老茧的手,握着烟袋锅“梆梆”地狠敲着门框,嘴里嘟囔着:“赔钱货还能换三张布票,算你造化……
二姐别说话,省着力气,我都知道。招童强忍着泪水,用牙齿艰难地撕开纱布。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招娣贴身口袋里露出半张己经发黄的纸,纸张的边缘还带着被火烧过的焦痕,就像被命运无情啃噬过的伤口。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抽出来,借着陈毅凡插在墙缝里那摇曳的火把光亮,定睛一看,竟然是林家族谱的残页!
纸张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卷曲,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上面次子林水生的名字,显然被人反复描画过,笔画都显得有些模糊,旁边还有一行己经褪色的钢笔字:“1970年调725队,携黄铁矿脉图副本”。招童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的温度。就在这时,防空洞的深处,突然传来“哗啦”一声碎石滚落的响动,在这寂静得近乎窒息的空间里,如同炸雷般惊心动魄。
陈毅凡反应极快,瞬间按灭火把。绝对的黑暗,如同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瞬间将他们吞噬。招童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声,那声音仿佛要冲破头颅。有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那不是洞顶的渗水,招童知道,那是二姐无声流淌的眼泪,带着无尽的悲怆与无奈。
大姐逃到县城那天……招娣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看见马老三往三号竖井里灌水……她的叙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一口带着腥味的黑血,猛地喷在族谱上,那鲜艳的红色与族谱的陈旧形成鲜明的对比,那井底下……有爹他们的,,招娣喉咙象破风箱般的喘着,,
碎石滚落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死神的脚步正在步步逼近。招童突然被一股力量拽进一个带着浓浓煤灰味的怀抱,紧接着,一只粗糙却又无比熟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掌心那道十字形的疤痕,让她浑身猛地一震。是大姐!当年,就是这双手,毫不犹豫地替她挡过爷爷劈来的柴刀,而那道疤痕,还是她用旧布条给仔细包扎的。
别出声。林坚持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薄荷味,那是她们小时候在山上漫山遍野采来卖钱的草药味道,熟悉而又温暖,仿佛在这黑暗的深渊中,点亮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大姐往她手里塞了个硬物,冰凉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嗤”的一声,火柴亮起,那一瞬间的光亮,仿佛撕开了黑暗的一角。招童看清,那是半块印着红字的搪瓷缸残片:“先进工作者 - 1973 - 红旗煤矿”。断裂处还粘着干涸的血迹,在火光的映照下,像锈红的蛛网,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我在矿上扫盲班代课时……”大姐的声音,比她实际的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无数的苦难。她缓缓掀起左袖,露出手臂内侧的烙印——不是数字,而是个歪歪扭扭的“矿”字,那烙印仿佛是命运刻下的诅咒,发现他们修改了爹那批人的下井记录。
招童突然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急忙扒开招娣的衣领——果然,二姐锁骨下方也有个同样的烙印!只是那烙印被人用刀残忍地刮过,留下一团狰狞的疤,宛如一条扭曲的蜈蚣,趴在二姐瘦弱的身躯上。
马家……林坚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从内衣夹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个塑封袋,里面的三样东西,让招童的瞳孔瞬间骤缩:
1. 染血的布票,那布票的边缘还粘着灶台的玉米糊,仿佛还留存着往昔生火的温度与苦涩;
2. 铅笔描摹的族谱页,背面是儿童笔迹的“大姐快跑”,那稚嫩的字迹,承载着她们童年的恐惧与对大姐的担忧;
3. 盖着“机密”的便条,水文数据旁画着三枚胎记图案,仿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巷道深处传来皮靴碾过煤渣的声响,“嘎吱、嘎吱”,如同催命的鼓点。林坚持突然用力把招童推到一处凹槽里,自己毫不犹豫地挡在外侧,用身体为她筑起一道保护的屏障。昏暗中,招童看见大姐从腰间解下个铁皮盒子——正是当年装她们姐妹乳牙的月饼盒!
族谱第七页……二姐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细如游丝,却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我们姐妹的……
哗啦!一大块水泥从顶部轰然砸落。陈毅凡毫不犹豫地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招娣。在火把那摇曳的光亮里,招童清楚地看见大姐脖颈后的皮肤——本该有火焰胎记的位置,现在是一片烫伤的疤痕,形状竟像个“7”字,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讽。
爆炸的冲击波如汹涌的怒潮,将所有人无情地掀翻在地。招童在漫天飞舞的煤灰中,死死攥住那半块搪瓷缸,耳边听见大姐最后的喊声被塌方声无情地吞没:
东风巷29号……找……三炷香……
碎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招童只觉手臂一紧,被人用力拽着向后拖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大姐奋力掷来的铁皮盒在空中划出的弧光——就像当年她从爷爷手里抢过的那把玉米糖,也是这样闪着细碎的光,带着温暖与希望,落进她们姐妹并拢的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