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后半夜砸下来的。
庄宇轩万花筒里旋转的彩色光斑被雷声震碎时,缪思甜正用铁皮在门框上刻下第三道凹痕。
陈小芳惊醒时撞翻了搪瓷脸盆,金属坠地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铜锣声刺破雨幕。
"妈呀,娘嘞!溃堤了!上河湾溃堤了!"
知青点外晃动的马灯将人影切割成碎片,王建国裹着雨衣踹开就寝的木门,积水顺着他的解放鞋在地面洇开暗红泥土痕迹:"女同志都去粮仓清点储备!"
"我要去堤坝。"缪思甜喊道,油灯将她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上。所有人都愣了神,连缪思甜都不清楚是自己的勇气还是只是单纯地对于王建国口吻的厌恶。多年后,缪思甜回忆自己当年的冲动,觉得自己既无畏又愚蠢。
王建国喉结动了动,也被吓着了:“瞎说啥呢?不怕死了?”
庄宇轩披着军用雨披跑来时缪思甜奔跑的身影刚好掠过他身侧,堤坝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盖过了他的呼喊:“你要去哪里?危险的很啊!”然而缪思甜跑出不去百来米又被刘婶在晒谷场拽住了胳膊:"你过去干嘛......王家沟的老堰塘前年决口,卷走了七个知青,七条人命啊。"
"所以更需要懂测绘的人去。"缪思甜掰开她的手,泥浆正从武装带缝隙渗进后腰。
“疯丫头,读书读出毛病了啊!”刘婶显然是拽不住这个“疯姑娘”了。
老柳树在风雨中狂舞的枝条像无数求救的手,河堤上的探照灯是庄宇轩临时借的拖拉机头灯。当缪思甜踩着没过膝盖的浑水爬上堤坝时,那束曾映亮她脸庞的光正切割着洪魔的獠牙。腐殖土腥气混着柴油味灌进鼻腔,她突然理解了他拆卸枪械时的亢奋。
"沙袋要呈人字形堆叠!"缪思甜的喊声被赶过来的王建国的哨声截断,他这个戴眼镜的知青队长正把女社员往安全区赶,却默许了男知青们在溃口处杂乱无章的填埋。但是缪思甜却是一条他规则下的“漏网之鱼”。
“赶紧离开这里,你这个傻女人!”王建国喊道。缪思甜毫不在意,抓起铁锨跳进水流边缘,武装带暗扣崩开时,庄宇轩赶来也参与了进来。卵石划破的掌心在盐水里泡得发白,缪思甜借着拖拉机灯光数着洪峰间隔。
当第五个沙袋压住溃口渗流时,李秀兰的胶靴"不小心"撞散了刚垒好的防水墙。村支书女儿鬓角的红头绳在雨里褪成血色,"城里来的娇花可别被冲跑了。"这下可好了,“女中豪杰”成了两,“漏网之鱼”成了双。
缪思甜将移苗钳卡进溃口裂缝,冰凉的铁器触到某个坚硬物件——是垫在沙袋下的工兵铲。缪庄两人隔着雨幕对视的刹那,上游冲下的房梁轰然撞在二十米外的护堤木桩上。
“我测水位报数据,你们男人执行,干力道!这事儿整得好,不用慌,相信我。”缪思甜喊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干就完事!”缪思甜用力地扯了一下庄宇轩的衣袖,“赶紧的!”
庄宇轩突然举起军用手电,光束扫过众人惨白的脸:“咱们随时根据水位数据调整,再多叫点男同胞来,一起弄死这狗娘养的大水!”村民们发现这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竟记得每段堤坝的夯土层厚度,她指挥并通报水位,搬运沙袋的节奏像在给狂暴的河流上发条。
凌晨三点十七分,缪思甜在测量水位时发现本该随着潮汐下降的洪峰,却在北斗星偏移后诡异地抬升了两公分:“那里!”。庄宇轩顺着缪思甜所指的方向望去,对岸黑黢黢的芦苇荡里隐约闪着光亮。
"那是......"他的声音被吞没在更大的崩塌声里。庄宇轩的刺刀突然映出对岸某段堤坝的异状——本该是夯土的位置,竟露出半截新鲜的木桩断面。
"木桩是新的呀!怎么。。。。。"缪思甜被自己嘶哑的声音惊住。对岸芦苇丛里的光亮突然熄灭,像是有人仓皇掐灭了手电筒。
庄宇轩用刺刀在泥水里划出银亮弧线,心里开始琢磨这事儿的里子时,脚下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整段堤坝像被无形巨手掰开的黑面包,裂缝中喷出的泥浆带着腐烂的芦苇根。
王建国踉跄着后退时踩碎了满地的瓷片,碎渣嵌进解放鞋胶底,他虽然有时嘴上不饶人,但也知道自己的工作责任"撤!所有人撤到二道堰!"
"现在撤退前功尽弃!"缪思甜抓住被洪水卷走的麻绳。
探照灯突然熄灭的瞬间,她看见李秀兰鬓角的红头绳在黑暗中划出讥诮的弧度。
三十米外的玉米地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而张大爷的板车正卡在溃口处的老槐树根下。
庄宇轩的军用雨披突然蒙住她的头发。接着男人粗粝的拇指拉扯她:"数到三就往右滚。"拖拉机引擎的轰鸣盖过了他的尾音,但腰间武装带骤然收紧的力道让她读懂了未尽之言。
当第二道闪电劈开雨幕时,缪思甜看清了裂缝深处的蹊跷——本该是糯米灰浆夯实的堤基,竟掺杂着大量松软的麦秸秆。
"要保住秋粮!”缪思甜挣脱庄宇轩。
王建国在安全区挥舞的铜锣突然哑了嗓,他看见那个总在深夜测绘水纹的“疯犟女人”,像只扑火的蛾子撞向正在崩塌的沙袋墙。又眼看着这个“疯犟女人”一个踉跄,腰撞上断裂的杉木桩,数个沙袋与缪思甜都被漩涡卷了进去,整个上半身浸入水中,只留得两只脚在土岸上扑腾,既恐怖又滑稽。
“疯啦,确实疯啦,我没看错她!”王建国喊得有点小家子气男人的失魂,他是被这样的举动惊诧住了。
庄宇轩捞起工兵铲就飞奔过去,深深楔入正在溃散的防水墙,军用绑腿带蛇一般缠住缪思甜的脚踝,将人拽离水流的瞬间,对岸芦苇荡突然亮起十几盏马灯。
众人的梆子声混着张大爷的咳嗽穿透雨帘:"公社来支援了!"
李秀兰的红胶靴突然陷进泥潭。她本想趁乱踢散那堆置于沙袋上碍眼的测绘图纸,却被泛着油光的洪水糊了满脸。
庄宇轩把人拉上岸,确认无碍后,背着她就往外围走。
"人字形!堆字形!"王建国大喊道。当第六批沙袋压住溃口时,王建国突然发现自己的铜锣柄沾满黏腻的液体——不是雨水,是顺着袖管倒流的冷汗。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总被自己克扣工分的女知青,如同不要命的母兽,似乎是要吞噬掉只属于男人的勇气,接着狠狠咀嚼,血色而残暴。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洪水在双重人字阵前不甘地退却。
堤岸那头,村支书的胶靴碾过现场满地狼藉的测绘图纸,却在看清每张标注着精确高程的数字时猛然顿住:“什么玩意儿?我地娘乖乖,真是不要命的。”。刘婶捧着姜汤的手抖得厉害,红糖水洒在堤岸旁抢险男人的小腿上。
缪思甜在村支书家的雕花木床上醒来时,鼻尖还萦绕着庄宇轩雨披上的机油味,指甲缝里干枯的血水己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庄宇轩的。她试图爬起身子,却发现武装带早己将腰腹勒出青紫的淤痕。八仙桌上摆着咬过半块的红糖发糕,瓷盘边缘凝着暗红糖霜。
"公社里的药拿去用,先别干活了,养些日子先。"村支书用烟袋敲了敲桌上的药袋子,“跌打损伤没有大碍,你们这些知青啊,不是我说啊,就该呆在城里。。。。。。水啊、火啊的事是小,人命的事,特别是你们这些知青的人命事,你让我这个小官怎么跟上头交代?”
多年以后,在庄与轩的像簿子里还放着一张攥着皱巴巴的防汛简报——头条照片里,是他怀抱昏迷女知青的画面。他与人说起此事,总是被人嘲笑,“老庄啊,这报纸印得那么模糊,咋就证明是你呢?再说文章里连你名字的一个字的没蹦上去,这不是谁都能呈英雄不是?”
老庄笑呵呵地说道:“是啊,我哪是什么英雄,我哪有资格作他娘的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