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时,我正赶着投胎。
记得那是我死后不久……
我跟着引魂灯,浑浑噩噩向前走。
忽然听见女人唱歌的声音。
我循声看去,虚空中一湾大河,在幽冥光色里寂静而平缓。
河中心矗立一座三重楼,歌声从那楼上传过来。
歌声杳杳,引魂灯却己不见踪影。
若非楼檐上挑着酒招,上面有“孟竹酿”三个篆文,我都想不到这里竟是一处客栈。
我在客栈看见了她,她青衣飘飘,耳垂缀着对青玉髓耳珰。
我穿着错金裘,端坐在锈迹斑驳的青铜案几前。案上琉璃盏中的液体,泛着暗沉红,如凝固了千年的琥珀血。
“此酒又名曰‘蚀骨香’。”
她将琉璃盏轻推到我面前。
“饮下它,能让郎君暂时忘记自己只剩二两残魄。”她声音比歌声还要好听些。
我低头看向杯中倒影,一张少年的面容映入眼帘,那眼眸却映着无尽岁月沧桑。
“此地…… 可有引魂使?”。
“您说笑了,饮过三巡忘川水的,哪个不是自己的引魂使?”
我看见她眼神似笑非笑,好像幽光里的烛火,长发无风自动,围绕着她浮于虚空。
她叹口气,“您若不想走便宿下,妾这客栈多年没人来过了。”
还能宿下?多年没人来过?我看着她,“可是因为付不起银子?”
她噗嗤笑出声,“您可真会开玩笑,这里是蜃境,银子能值几个钱!”
“怕是不妥,在下正要去托生,恐耽搁不起。”
青衣女眨眨眼,“您可想好了,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说着,用手指轻轻点在我心口。
钉在心口那枚白玉钉忽然发热,那是往生钉。
往生钉入魂,不忘百世劫。
见我有点犹豫,她白我一眼,“怎么,您心跳声把萤火虫都惊走了,却没胆留下看红月亮?”
“您不觉得今夜的月色比血髓花还红些?”她脸上似乎染上几分月光,耳垂红得要滴血。
“好,”我点点头,举起琉璃盏一饮而尽。
“这酒味道怪怪的,怎么一股血腥味?”我皱着眉,有些后悔喝得太快。
“您就是再想喝也没了,只此一盏。”她语气娇嗔,脸上露出抱怨的神色。
“姑娘这客栈开得古怪,不仅没人光顾,就是多一杯酒也欠奉,莫不是怕在下没银子付账。”
“您可真口是心非,嫌酒腥味重偏偏还要。明知身上别无长物,还硬着头皮应允妾的央求,让妾如何逢迎您……”
她转身轻舒广袖遮住皓齿。
我老脸一红,掀开衣襟指指心口,“在下只有这枚钉子,也算是古玉,姑娘若不嫌弃,此刻便拔下来相赠可好?”
她眼圈微红,嗔道:“谁要您那破钉子,拔下来可就魂飞魄散了,妾去哪里再寻您这样的俊郎君。”
她忽又露齿一笑,“您且安坐,听妾一曲《子夜变》,包管是您几世也听不到的妙音。”
“也好。”
见她身姿一动,怀中便有阮咸泛出幽光,酸枝木共鸣箱烙着螭纹,品柱上缠着褪色的五色丝。
她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边调试琴轸边说,“这是失传的‘璇玑品’,《乐府杂录》记载其能奏天地清浊之音。”
我凑近细看,“姑娘的阮咸品柱,似比寻常多出两回?”
她指尖划过七徽,奏出个游移的变宫音,“您就没注意到点别的什么吗?”琴声如风吹过,裙裾下露出她染着凤仙花汁的脚趾。
她轻点我额头,“您再这么近,妾可就无心弹曲了。”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那曲声歌声在河中荡漾,一时月色被晕染上青辉。
听她弄琴唱曲,像是过去无尽岁月。
我痴痴听着,不知不觉,她明明倚着栏杆抚琴,葱指却从身后为我梳理头发。
我转头看去,见她腮红更加明酽,眸中含着水光,心狂跳时,唇己轻轻印上。
阮闲声微微颤动,泛音在虚空中点亮无数萤火。
她浮游贴近后背,在耳边问我,“妾的‘子夜变’您可听得入耳?”声音如静夜落叶,温热一缕月华。
“从未听得,不似人间之曲。”
我见她伸手拔下发簪,一瀑青丝泄下隔开月光。
琴声隐没在风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那感情好,妾还真不会别的,无数岁月下来就学会这一曲,”她用手蒙住我眼睛,“不许这么看人!”
“姑娘的发丝遮了月光,在下眼神不好~”
“看不见难道您就没别的法子?”
“原本就不老实~你还撩他……”
“在下只怕看错哪个是唱曲的,哪个又是梳发的?”
嗤,她忍不住笑靥如花,“您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够还有呢~”
才说着,又有一汪青色己在我怀中化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她游弋而上在我颈边细语,“郎君好胆,随便遇个女鬼就敢……”
满河鳞光如无数血髓花开,红月却在虚空化作流云。
“恕在下情不知所起,”我轻声对某一个耳语。
许久……
“您莫不是想要魂飞魄散?”耳畔余音悠悠。
“谁说的,这才哪到哪。”
“嗤,早知就该问郎君要银子~”
“谁说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来着?”
“哪个如您这般过了又过”
……
月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鲛绡帐半垂,象牙床上铺着九层冰蚕丝衾。青衫女子照着青铜镜,边插发簪边揶揄着,“饿死鬼,您还不趁着光亮些去寻引魂灯?”
我胡乱扎着头发,愁声说:“这里人阒鬼寂的,哪里像有引魂灯的样子!”
她痴痴笑着,“您倒是会骗鬼,当妾不知引魂灯随心而至,还要您费力去寻?”
“知道还催我?”
她一扭腰身掠至近前,帮我在身后系着丝绦,又在发髻插上一支鱼尾簪,“这簪子是妾倒贴给您的,名曰鱼肠剑。”
说着又拍下我手背,白了我一眼:“莫捣乱……鱼肠剑灭魂,若非性命攸关万不可用来斩人,咱们担不起那因果。”
我照照镜子,看看还算俊俏。忙又问,“托生阳世后剑还在吗?”
“那是自然,妾又不傻,”她轻轻熨帖我的衣衽,又说:“妾曾姓莫,闺名青颜,您莫要再忘了。”
“青颜,名字真好听。”
我想起那夜,又问,“那她们是?”
青颜脸一红,嗔道:“呆子,那是妾的三魂分野,您可真是!这您都分不清楚。”
我轻轻环住她,闻着她颈间杜若香味,“一时迷了心窍。”
她指尖触向我的唇角,“嘘,您喜欢就好,妾如何不知男人…”
我心似是被捏了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河依旧寂静流淌,月色己白,在三重楼檐角上泛着微光。
我回头看她时,她衣袂飘飘,竹节簪在堕马髻上映出一抹清辉。
“等我解了往生钉的因果……”我大声对她说着,却见她葱指抵住唇,眸中泪光晃动,似是不许我再说下去。
我去很远后,才听见她声音飘渺发颤,“这里名‘此刻’”,执念成界,您千万记在心里。”
我不知道的是,我走后很久她手还在颤抖,手心赫然有枚钉子,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钉子,白玉往生钉。
往生钉,钉进人的魂魄,轮回时魂魄不散。
那个人会带着记忆托生。
只是,白玉钉仅仅锁止了魂魄的代谢,尽管有了新肉身,魂魄却仍是旧的。就这样一世又一世重复着,首到魂魄越来越暗淡,终究免不了魂飞魄散的下场。
“往生钉入魂,不忘百世劫!”
我就是那个钉着往生钉,还剩下二两残魄的人。
心口处有块胎记,青色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