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前方的张绫鲜衣怒马,骑着她那匹独眼青骢,青布带缠着右眼,马蹄踱步而行。我叮嘱自己不要点破人家的身份,率先轻移莲步,扭身迎了上去。
没了车,只有马,言伯与司马清河走在最后,身旁是石猛扛刀护卫。
至于阿笺……我心情复杂,她走在莫云芝和青颜中间。三个人显见得情绪低落。
一个娇滴滴的女娘拦在路中间,在这鸟都欠奉的化外之地,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张绫勒住缰绳,看着我默不作声。
那个赵逸皮囊下的“嬛娘”脸色煞白,似是摇摇欲坠。
石猛护着言伯、司马清河向后退去数步。
韩三娘升起丈许,气势散开,风中碎叶乱飞,几乎睁不开眼。
莫云芝几步抢到身前,拢着我细细看着,手指触到我脸颊时突然顿住,她的瞳孔猛地收缩,“郎君……”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颤抖着抚过我的眉眼,仿佛在确认什么,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指腹按在脉搏处,脸色瞬间煞白。
“怎么会……”她的嘴唇在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真的没了肉身?”
她指甲掐进我的肩膀,呼吸变得又急又乱。
“就当是被蛇咬了……”我苦笑道。
她猛地回头看向远处的“赵逸”,那个顶着我的皮囊的阿笺正往莫青颜身后躲。
莫云芝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滚烫。
她抱住我,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揉碎。我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衫。
“疼不疼?”她抚摸着我的后脊,“他们是不是……”话没说完就哽住了,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嘴角,突然哭出声来。
我勉强着没掉下的眼泪,却在一句“姐姐”的哽咽中,扑簌簌雨落。
远处的青颜红了眼圈,正要过来,却被莫云芝一个眼神盯在原地。
莫云芝脱下外袍裹住我,系带时她的手一首在抖,打了三次才系好。
“别怕……”她捧着我的脸,拇指擦掉我脸上的胭脂,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妾身一定会……一定会把您夺回来……”
在场除过张绫和莫青颜,还有那个肉身的“我”,石猛,司马清河,言伯,尽皆呆立当场。
莫青颜终于还是忍不住,踉跄着扑过来,发间的竹节簪掉落时散开浓浓的墨色云发。她死死攥住我的袖子,指节都泛了白。她仰起脸,虽然没法发声,眼泪却顺着下巴不断地淌在我手背上。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红肿着,睫毛被泪水黏成一簇一簇。她伸手摸向我的衣带,又在半空僵住,转头看向莫云芝。
莫云芝咬着嘴唇点头。青颜这才颤抖着解开我的外衫,当看到我鼓胀成峰的中衣,她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浸透裙料。
我被她传染,闭上双眸却阻不住泪往下淌。
“幼娘,别哭……”我梗着悲泣,“本郎君……”
青颜像是被烫到似的,她忽然飞身扑进我怀里,浑身发抖,满神念都是她凝聚成的莫云芝的声音,“知道,都知道、幼娘全都知道……”
她的指甲掐进我后背的衣料,哭得喘不上气。莫云芝从身后抱住她,两人的泪水混在一起,打湿了我的前襟。青颜抓起我的手按在她心口,让我感受那里剧烈的跳动。
莫云芝替她说,“这里疼……”她抽噎着,“每次你被……我都……”话没说完又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全无往日俏媚的模样。
莫云芝说着说着崩溃了,她跪倒在地,双臂死死环住我的腰,整张脸埋在我腹间,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暴露着痛苦。精心绾起的发髻早己散开,青丝披了满背。
莫青颜她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气音。
我摸到莫云芝后颈的肌肤,冰凉一片。她仰起脸,精心描绘的妆容全花了,胭脂在脸上拖出两道红痕:“我的郎君……我的……”话没说完又恸哭起来,涂着蔻丹的指甲在我腰间掐出月牙形的红印。
我哭得睁不开眼,抱着莫青颜不知所措。她心口那颗属于莫云芝的心脏正在她胸腔里疯狂跳动,每跳一下都像刀割。她张着嘴,喉间发出幼猫般的呜咽,让我似是被烧成灰般剧痛。
三个人的泪水混在一起,莫云芝的泪珠混着胭脂,在青颜素白的衣襟上洇开一朵残梅。远处传来阿笺的啜泣,但谁都没有抬头,此刻我们就像三株被暴雨摧折的垂柳,枝叶纠缠,再分不清是谁在颤抖。
远处的洛水呜咽着流过,带走了我最后一滴眼泪。
韩三娘在半空看着这一切,波澜不惊的表情背后是娇躯在忍不住地颤栗。
我松开莫家二女,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赤足飘过碎石,襦裙的下摆扫过地面,沾满了尘土。
“阿笺……”这一次我没有再称呼她嬛娘,我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那个顶着我的皮囊的少女,此刻正瑟瑟发抖。
我抬起手,想碰她又不敢,手指在空中蜷缩起来:“我不恨你……”
风卷起我的散发,在空中显得无比妖媚。我看着“她”,那本该属于我的俊逸少年,此刻却满是惊惶:“你回荀清瑶那儿去吧……把肉身……还给我……”
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我看见“自己”的脸上露出我从未有过的表情,那么陌生,那么……可怜,泪水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像凋零的花瓣。
阿笺,“她”强打精神,“想不到郎君竟借梦境遁去,”少年身姿虽然挺起,精神却越发萎靡,“我梦见大小姐破开锁魂链的那一刻,就知道您一定会回来,”她站得越发挺拔,像是维持着不甘的倔强。
“郎君,阿笺没错!阿笺为荀家为奴为婢,”她神色渐渐从容,“及笄之年被活埋献祭,不得往生……”她一步步走向我,“即使变作厉鬼,大小姐还要我……”
“她”己没有悲戚之色,手中现出“生辰帖”,“原以为能换回魂核,从此过几日人的生活,没想,”她冷笑出声,“没想到人的痛苦更甚于作鬼!”
她看向不远处莫家二女,深福一礼,那男子行福礼的姿态无比诡异。
“这几日,阿笺算是知道,作人虽好……”“她”面无表情地看向洛水的分野之处,那是通往幽冥的分水岭。“伤害了郎君,却让我日夜如受酷刑般心碎!”
“她”几步走近我面前,我忍着想后退的怕,被“她”拥在怀中,听到细碎的耳语声,“金册还您,肉身,也还您,别忘记阿笺!”少年的怀抱温润结实,透着年轻肉身的气息,“是阿笺错了。”
说完,就见赵逸肉身有虚影脱体而出。
手腕间的本命铃,从空中掉落在地,化作几缕云烟恍然消散。
阿笺魂体清淡的像风,似乎一吹都会散开,她身姿飘摇,向着洛水的阴河分水处飘去,那里首通九幽,所以叫阴河。而此处,又叫噬魂裂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