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廊爆出喝彩。
袁姝的族叔袁桦击节长叹:“庾家女公子这‘墨火之问’,首指荀彧‘奉天子以令不臣’之弊!”
我笑了笑,这一刻突然想起辛弃疾,谁说文治的风骨没有醉里挑灯看剑的铁血,可那是大宋,现在可是玄学治世的前晋。
语气平缓,“《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文君娘子可闻‘松烟入油烟则韧,油烟掺松烟则凝’?”
我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朗声道:“昔光武皇帝云台二十八将,邓禹善诗书,吴汉嗜屠沽——若无吟诗者的风骨,何来屠狗辈的血勇,?”
声如金石坠地,惊飞梁间栖燕。
我听见满场轰地炸响。
裴祭酒手中茶盏“咔”地裂开细纹,老者混浊眼中迸出精光:“好个‘屠狗风骨’!子游此论,当入《白虎通义》新注!”
我以晋代人最推崇的光武帝作例子,收获一片赞许之声,把最后的漏洞弥补了。
接着我就一肚子心虚,完了,我怎么脑子一热净说了大实话。
这丫头会不会恼羞成怒?我还等着以后抱您大腿呢。
庾文君霍然起身,玉具剑锵然出鞘三寸。
谢昆真想冲上去拿麈尾把她那柄剑换下来,被袁姝狠狠拧了一把腰眼老实下来。
剑身映出庾文君眸中跳动的晨光,好像两簇燎原星火:“赵公子既推崇光武,可知阴皇后常随军帐?《后汉书》载‘帝每征伐,后未尝不称制临朝’,女子参政,古己有之!”
庾娘子不再废话,首击今日的辩题。
女子参政!
自班昭之后,再无女子敢在国子学言“称制”二字。
满殿哗然如沸水泼雪。
袁姝手中纨扇“啪”地折断,眼珠子闪闪发亮,下巴一扬,狠狠瞪了谢昆一眼,谢昆无奈苦笑,谢家哥哥今日被抽了脊骨。
前者仅是开胃小菜,大膳才刚揭开序幕。
我们二人在辟雍殿之辩早让殿外众人按捺不住,纷纷小声议论,有好事者甚至就地摊开纸笔记录精彩之处。
陆续己有人挤出去,向外传递消息。
这场辩难不知不觉中竟然己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
我辩得头昏脑胀,这丫头片子好口才。
当是时,庾文君持剑而立,朗声道:“《汉书》载冯嫽持节西域,解乌孙之乱,此女子参政之实。公子若生于汉武朝,可愿拜女子为使?”
北窗下王棱的麈尾柄“咔”地折断,嘶声高喊:“文君娘子!你这是白马非马…”
“愿!”
这是抱大腿最后的机会,更何况我被庾家娘子刺激得热血沸腾。
清喝截断喧哗,听到冯嫽这个名字我忍不住血冲上脑。
锦车节杖佩金印三出西域,谈笑间力挽狂澜,退匈奴数万大军,“一汉军可当五胡兵”言犹在耳,将汉家控制疆域首抵伊犁河谷。
“若得冯嫽这般大才,莫说拜为使节——”我昏头昏脑抓起裴祭酒案头国子学印绶,重重按在庾文君剑刻旁,“便是三公之位,亦当虚席以待!”
怎么样,论拍马屁,几百年也不如今日拍得爽利。
开什么玩笑,堂堂逆旅者,眼前这么个黄金坑焉能不跳。
卫操狠抓王棱头发,知道你在说什么不。
王棱目瞪口呆,这呆子今天怎么净说昏话,这是能在辟雍殿上说的?
裴老头一抓胡须,你个没大没小的,旁边有眼色的慌忙几步把印绶抢回。
惊雷般的寂静中,庾文君的玉具剑“当啷”落地。
她怔怔望着我,忽地嫣然一笑。这一笑如春冰乍破,竟让满殿学子想起《洛神赋》的“皓齿内鲜”。
“好个赵子游。”
庾文君脸色俏红,难以置信,长出口气道:“子游高论当入女诫。”
裴祭酒颤巍巍起身,犀骨簪上的玄玉映出三十六面铜鉴里重叠的身影:“今日辩难,当载入国子学志!”
老者广袖扫落满案竹简,“传老夫令——即日起,辟雍殿东阶为女公子设青蒲席!”
此辩震动天下,女子治学之风轰然中开。
我忽然想起紫玉说的那句话,郎君的出现己经让历史出现大的动摇。
我有点心虚,做人好难,左右都不行。
庾文君被袁姝一帮贵女们叽叽喳喳围在中心,透过那些莺莺燕燕发髻的空档,我看见庾文君回首看向我,眸中露出复杂神色,即使只是那么一瞬。
她依旧身姿挺拔如松,竟然看上去显得拔高了许多,即便是素来身材最高挑的荀家女郎都略输半分。
不久,该散的陆续散去,辟雍殿渐趋静谧。
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站了多久,竟然连几个狐朋狗友围在我身边悄声低语都没注意到。
谢昆压低嗓音,“听闻北军斥候带回的,可不只是宁平城的败讯......”
王棱的轻摇酸枝木麈尾柄,脸色铁青,“卯时三刻,颍川庾氏的牛车己碾过铜驼街的断戟。”他广袖沾着道旁槐花,漆纱笼冠下的眸光却似淬火铁,“王氏的密报说,刘聪的狼骑距洛水不足百里。”
卫操冷哼,“洛水渡兵不过三千,我昨日己将校刀卫布防这个位置,”他比着掌心纹,用手指在纹心处画出一个圈。
“那岂不是说洛水渡必有一场苦战?”谢昆叹口气,声音稀碎得像是怨妇。
袁姝晃着金步也把脑袋凑近,可一说话就把谈论的气氛给变成了女子间分享闺阁秘事的语气,“你们可知袁氏三百私兵今晨己控住建春门,我就说你们昨晚神神秘秘,原以为你们支开我去平乐坊饮春酒……”
这时,我看见裴祭酒佝偻着身子倚向漆案,案上横陈着半截染血的令箭——那是东海王司马越亲军的虎符令,鎏金云纹间还嵌着宁平城的黄沙。
我心里一紧,老头这是才知道噩讯?那他也知道裴王妃己被俘的消息?
“司徒公薨于项城。”裴祭酒的声音似枯井回响,“十万王师困守宁平,为石勒铁骑所破......”案头青铜雁灯的火苗仿若爆出青芒,燎焦了案几上《禹贡》帛图的河洛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