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操和王棱照旧只顾看热闹,这二位呆瓜对贵女翘楚未来太后算是白瞎了,纯粹浪费资源。
裴祭酒安坐中位,身边一众夫子们众星拱月。
杜夫子手指捻着几根胡须洋洋自得,东堂这班纨绔今日算是给他露脸。
不过他更操心那个学渣中的渣碎嘴里哈喇子擦干净没有?
辰时钟鸣九响,庾文君着一袭月白深衣自东阶徐步而上。
她未施脂粉,鸦鬓高绾成灵蛇髻,独在髻心簪了枚前汉长信宫灯残片,衬得眉眼如淬霜刃。
她广袖轻震跪坐于蒲团时,满殿忽静,瞥见她腰间玉具剑的螭纹剑格上,分明錾着“班昭”二字篆文。
我照例自西阶拾级而上。
“庾娘子今日佩的是曹大家旧剑?”我身上显宽的青麻深衣被穿堂风鼓得猎猎作响。
曹大家就是班昭,随夫姓,班昭续修《汉书》、教授后宫,被皇室尊为“大家”,有师者之意。张华《博物志》将班昭与蔡琰并列为“妇学之宗”。
庾文君佩班昭旧剑,与袁姝这帮世家女时兴佩“班剑”不一样,那都是些木质无刃的装饰品。
这柄剑可是真利器。
我觉得庾文君佩班昭旧剑辩难,是取班昭以太后师身份参与政事的寓意。
庾文君一句话没说就己经开宗明义。
今天她是通家,也就是主谈方。她笔首腰板,挺起胸脯,让光板清瘦的身体显得气质卓然。
要不说是贵女,贵不贵,看人家这坐姿。
以剑立论,不简单。
清谈误国,我想起后世对这个时代的盖棺定论。
以清谈干政,这时代独一份。喜欢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爽利,怕是被周公瑾烙下的病根儿。
通常清谈都是手持麈尾,可庾文君是特例,一个姑娘家拿着那东西看着多别扭。所以人家佩剑,不仅以女子登辟雍殿是特例,而且身佩利刃更是特例。
那时候女儿家最多佩木剑。
既然都是特例,我也就两手空空首接开“难”,今天我是“难”方。
我指尖拂过漆案上堆叠的帛书,袖口补丁处漏出一线金红玄鸟纹。
“《东征赋》有云‘贵贱贫富,不可求兮’,倒是应景。”
我是以“庾娘子今日佩的是曹大家旧剑”问句开局,再援引班昭《东征赋》中“贵贱贫富,不可求兮”的句子,用的是《韩非子·难一》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
意思是庾文君既然以“班剑”立女子参政的进取之意,岂不知班剑之主班昭也有着“不可求兮”的不争主张。
庾文君并未抬眼,葱指正将《白虎通义》竹简按五音方位排布。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真正入局政事的机会,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将影响到未来变数,绝非平日贵女圈内闺蜜之间玩闹。
她不是寻常贵女。
庾文君谨慎斟酌,毕竟这里是国子学,辟雍殿哪次清谈没牵动朝局!
略做沉吟,庾文君开口了。
“妾闻赵公子三日前注《禹贡》,将‘五百里绥服’解作‘怀柔以德’。”
她忽然抬眸,“却不知绥服之要,首在‘揆文教,奋武卫’——公子舍剑戟而谈诗书,莫非要效宋襄公‘仁义之师’?”
今日辩题就是以《周礼》驳我的《尚书》注疏。看来她没受我“不可求兮”的影响,首接以驳立意。
她听出来我是以经学入手,借班昭之口,表达《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的不争之道。庾文君可理解不了我苟了无尽岁月后的无奈与知命。
反过来她也来了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尚书·禹贡》里“五百里绥服”原本是表达以王畿为中心对内施文教,对外施武卫之意。这是先秦治国的核心方略,文教武备,体现的是“内圣外王”。
《礼记·中庸》的“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她反讽我将“五百里绥服”解释为“怀柔以德”是宋襄公。
满堂哗然。
北窗下卫操猛击漆案:“妙哉!庾家妹妹这‘揆文教’三字,正合《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这武夫,一向喜欢拿拳头代替道理,他家祖上卫青岂不正是奋武卫。
王棱拧着他耳朵,你怎么不说庾家妹妹偷换概念,你哪头的!
我也学着她,不急不忙,拿起案上墨锭研磨起来。
“文君娘子可知,这松烟墨要经‘三冬三晒’方得沉色?”
我将墨条高高举起,大声说:“正如绥服之政——武卫为骨,文教为髓。髓不凝则骨易折,昔年秦灭六国,焚书坑儒,二世而亡,岂非骨盛髓枯之症?”
我没给庾文君机会,反手就把漏洞补了。
秦始皇拳头够大不?够硬不?
西廊顿时喝彩如雷。
卫操的玉组佩撞得叮当乱响,竟抓过谢昆的错金酒壶,一把扔上辩坛。
“子游,你这‘墨髓论’,当浮三大白!”
谢昆不满道,“喂,那是我的酒壶!”
王棱:“咦!你究竟哪头的?”
庾文君唇角微扬,腕间银跳脱忽地缠住那飞来的酒壶。
她以剑格为锤,轻叩壶身奏出清越之声。
“赵公子既然以墨比喻,妾便问一句……”
壶中残酒随音阶震颤,“若以墨喻政,松烟取自烽火,油烟取自膏粱,公子愿择何者为‘绥服之髓’?”
满殿陷入寂静。
谢昆的麈尾僵在半空,浪荡子嘴里喃喃,这哪里是经学辩难,分明是问治世之道!这丫头够胆。
裴祭酒不露声色,颔首静听,贵女在国子学议政的立意己经隐约触及朝局大政。
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国子学之中势力复杂,我可不是卫操谢昆,更不是王棱,辩难遣词更须谨慎,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我想了想,忽然有了一线灵光。
“文君娘子,松烟墨色沉而质脆,恰似并州寒士——可筑长城,可填沟壑。”
并州如今孤悬于北方,战略上比之洛阳更加艰难,却也因此脱离朝局,并州刘琨最多算是次等士族。
这算是给了我借喻的空间,我就以并州作例子,说深说浅谁都拿不住我的痛脚。庾文君本意是要我暴露破绽,实际上己经触及乱世大治究竟以进取还是退守的国策之争。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未来乱世的走向,怎能不清楚那些世家党同伐异。
但笔杆子最终还须以枪杆子为尊,这个时代,谁手里有粮食谁就有枪杆子,至于粮食该怎么来?吃人听过没。
天道人伦是把敌人干趴下才有资格享用的奢侈品。
这是一个哪怕吃人也要先把敌人的末日。
这时代,那有什么纯粹的文绥武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