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广陵散音韵在奏琴台摇动烛焰,陆续有人喊价,仿佛每个人都知晓,今夜是苏白衣带走焦尾琴最后的机会。
琴声恰奏至“投剑”段,苏九娘突然并指扫弦,七根冰弦齐震,如银瓶乍破。
“妾在襄阳奏过这段,”她指尖渗出细密血珠,染得冰弦绯红。
“那时守将刚咽气,箭囊里还存着半块馕饼,”广袖滑落时,腕间旧疤如蜈蚣盘踞。
“妾以此技助战,守城将士的血......把冰弦都泡软了。”
“建康城......”苏九娘指尖抚过焦痕,“妾七岁随班主北上时,母亲在渡口唱的就是《广陵散》的‘冲冠'段,如今便是死要带着全本回去。”
她忽然咳嗽,擦拭的帕子上染上猩红,她将染血的丝绢塞进焦尾琴凤沼,动作熟稔得像在藏起情诗。
再续时,琴声正漫过“长虹”段的最高音。
“诸位贵人,这琴的第七弦......是用阵亡将士的弓弦续的。”
琴声在此刻戛然而止。
苏九娘按住震颤的琴弦,冰蚕丝将指尖伤处勒得发白。
“‘峻迹'一段原该用跪指奏法……”
说着竟然再说不下去,忍不住轻声啜泣,泪珠儿噗簌而下。
“这曲……怕是永绝了。”有人发声叹息。
楼下忽然爆发出压抑的呜咽。
苏九娘腕子上那道伤疤在广袖下若隐若现,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谢家哥哥”,袁姝小声向着谢昆,“听说建康城的贵人只爱听吴侬软语,怕是容不下广陵的杀伐之音。”
……
月上中天。
平乐坊牌楼下,苏九娘一袭白衣抱琴伫立。
我看见裴祭酒和杜夫子坐在胡肆门前,桌上摆着麻花。两老头身份太高,想必这是两个老古董能找出来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身后人影幢幢,看似俱是今夜为赎焦尾琴出过银钱的高门长者。只因国子学师者在此,任凭你什么人也只能在后面站着。
就这样,全本广陵散和那床雷击梧桐的焦尾琴凝成工笔画,这个画面在人眼眸中烫出氤氲。
苏九娘面向胡肆方向深深福了一礼。
无人还礼,只因那里任一人的还礼都不是她能受得起的。
与其说送苏白衣,莫若说是送走中原清流精神的绝唱,至此,"艺"将无以载道,取而代之的应是手中的刀。
卫操不知何时竟然换了簇新的绢衫,王棱不动声色看了看,手指尖掐来掐去。
而苏九娘发间插着一支鎏金簪,那簪头的玄鸟衔珠莫不是卫氏族徽。
袁姝的明月珰贴着谢昆胸膛,金丝纹的襕衫前襟晕开深色水痕。
谢昆解下腰间玉璜,“苏大家,这玉能换三斛珍珠,算是我家小妹一点心意。”
苏九娘笑着摇头,将玉璜推回时顺势抹去袁姝颊边泪痕:“谢公子不如留着聘雁。”
她指尖的琴茧刮过袁小妹凝脂般的肌肤,柔声对袁姝耳语,“江南多的是画眉郎君,可再没人会往胭脂盒里掺雌黄了。”
苏九娘又唤住卫操。
“卫郎君……”
她取下焦尾琴轸上褪色的五色丝绦,仔细系在卫操腕间错金镯上。
“妾身曾见过千军万马之威,纵是郎君这般男儿也难敌万一,郎君可否答应妾,务必珍重性命。”
当此刻,侍女探出脸来,细声提醒:“姑娘,荀家的车子己候多时……”
车驾远去时,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看见苏白衣挑帘回首。忽然想起,自出了画云楼,我和她之间竟没说过一句话。
良久,我听见王棱在我耳边轻语,“打个赌,猜猜哪个是真正的苏白衣?”
我看看王棱眨眨睫毛,“随你怎么赌,总之这个必定不是。”
王棱脸一拉,“为何我就要算半天,莫非你知其深浅?”
“很简单,这个苏九娘腕间疤痕受创于利器,而奏琴那个是伤于钝器,怎么,仲琰是不是只顾着看了脸?”
“若是看脸,我房中哪个侍女就输了她?”王棱歪着脖子有些郁闷,“我这是从未想到疤痕这事儿。”
我哈哈大笑,“仲琰只顾低头掐指,从不抬头看人,即便是诸葛孔明再世也需夜观天象,若仲琰不改改,我们何时能等到兄台吃上独食?”
卫操大声过来搂住我脖子,“仲琰吃谁的独食?”
我忍住笑,“嗯,我也想知道,今夜不让仲琰掐指算出独食来,我等便不醉不归。”
才听袁姝说了句“ 不可……”就听不远处有咳嗽声,我们才想起老头还未曾离开。
立刻化身几只弱鸡,几人忙不迭走到裴祭酒面前,执弟子礼。
裴祭酒轻捻胡须,“我怕是老了,今夜才注意你们俱己……”
杜夫子陪笑着说,“大人何需感慨,不过是几个臭小子……”说着眼睛一瞪,“还不把那个什么浑羊殁忽来两只,没眼力见,别说本夫子没提醒你们几个东堂败类!”
谢昆眼睛一亮,忙上前施礼,“夫子的意思是?”
杜夫子笑吟吟起身闪到一边。
我也心里一震,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王棱竟然激动地狠狠搂住我脖子就往地上按。
没料到仅是欢场听个曲,都能混进当世经学领袖门下。这岂非是要在这个讲究师承关系的大时代开挂的节奏。
卫操最慢,等到袁姝头己磕在石板上,他才跟着我们几人撩袍跪下。
裴祭酒看看杜夫子,哈哈大笑,语调揶揄,“本夫子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杜夫子捻须附会,“是极是极,待到江南,责令几个臭小子、还有这个毛丫头十倍束脩。”
谢昆大声山呼,“陈郡谢氏幼舆,谢恩师授业大恩,来日弟子必补奉六礼,勤勉治学。”
瞧瞧人家,到底是出身经学世家,生怕晚一分老头子就后悔的节奏。
接下来卫操、王棱和我,最后是袁小妹,挨着个报名三扣。
我看到西周不知不觉间己经围满了人,细微耳语声形成嗡嗡声浪。
……国子学祭酒裴琰在平乐坊胡肆收徒传道……
……你是不知,国子学东堂众弟子在环彩阁举洛阳高门之财力给苏白衣买焦尾琴……
……似是因苏白衣舍命从襄阳带回全本广陵散……
再往后就有点离谱了。
……血战鲜卑刺客,那厮欲断我族文脉……
……苏白衣夜会情郎……身着青衫……
……荀家女公子大闹画云楼……
我的乖,这时代有什么是别人不敢想不敢说的。
卫操一个趔趄。
王棱低着头自顾吃笑,我则是小心扮乖巧西下张望。
杜夫子眼睛一瞪,“看什么看,你们几个莫非是假纨绔?”
谢昆头都不敢抬,忙把手举高比划了个姿势。胡肆门前突然一群人如狼似虎冲过来,将看热闹的人群赶得作鸟兽散。
很快,胡肆周围竟然听得见针落。
裴祭酒哈哈大笑,“问难我看就免了吧,省得答不上来,输了你家东堂的体面!”
向后招手,早有两个书仆模样的双手递上几个玉牌。
我接过看时,独我的是块墨玉,那玉牌极是精致,上有:“东州精舍”西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