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子学的路上竟然下雨。
迈过国子学灵星门石槛,过松林小径时,我见西下无人,迫不及待心念流转,整个人从林间刹那消失不见。
和从前一样,我回到心象空间的姑苏台。
但这次似乎与平时有所不同,我竟然处于某种奇妙状态,
我耳边听见两重声音。
一边听到阳世中雨水淅沥的萧瑟,另一边却是意识里姑苏台主殿飞檐上风铎的清响。电光骤闪的一瞬间,我甚至看见自己的魅影在雨线中诡异地分作两处——一袭青衫在林中伫立,另一个站在殿外凭栏听雨。
“郎君可要当心。”
紫玉的声音从虚空与实境同时传来,“您这是悟出了文魄化桥,只是,虽能勾连两界,可这桥是用你的神思铺就的。“
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我就觉得有些眩晕。
抬眼望去,紫玉倚着雕窗,鎏金凤钗上竟凝着真实的露水。
我脚下一个趔趄,姑苏台的景致在急速褪色。
”快住手!“紫玉的惊呼带着颤音。
我感觉鼻腔涌出热流,低头见血珠坠地,在青砖上绽开两朵并蒂莲。
我的中衣被冷汗浸透。
那种玄妙的状态渐渐稳定下来,一切在似有似无之间维持着某种平衡。
“成了......”
紫玉的叹息带着真实的温度落在耳畔。
我勉力睁眼,看见一双蹙金绣鞋踏碎满地月华,鞋尖的珍珠却分明还沾着泥泞。
月光勾勒出紫玉凝成的仙姿。
紫玉竟然比在藏书阁的卧榻时更为栩栩如生。
紫玉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陷进温软的肌肤时,眼眶倏地红了:“似是大梦一场......本宫竟能再次触到雨的温度。”
她轻舒广袖,手中化出一枚糖渍梅子,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连核都嚼得咯吱作响。
”慢些吃!“我被喉头的腥甜呛得咳嗽。
紫玉被梅子酸得皱成一团。
“想着这味道想了无尽岁月……”然后忍不住轻声啜泣。
见我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奚落,“你是瞎的吗?还不快来为本宫拭泪。”
我不禁失笑出声。
我走过去用指尖划过她脸颊湿痕,腮上温热尚沾一缕清凉。
“想不到郎君竟得儒宗衣钵,否则肉身尽复岂能如此之快,本宫这一世想必是有福之人。”
紫玉仰头看我,那眸子倒似是句诗,眼语笑靥近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
“那殿下这算是肉身恢复了?”
紫玉一瞪眼睛,“不然呢,你暖房的丫头都买了,我若不赶着凝成肉身,还不被人偷了家?”
“意外,皆属意外,你该是知道,我只是动了恻隐之心而己。”我摊开手,耳边松林夜雨声渐渐隐去,眼前姑苏台恢复如初。
“意外?意外和人家卫操在欢场争妓?”
“我不过是替他试探其中深浅。”
“又意外接了帝女的生辰贴?”
“龙潭虎穴换你又当如何?”
“你倒是忙得不亦乐乎?”
“你这是欲加之罪。”
我们两个怔在当时,紫玉却噗嗤一笑,又一挥手,身后现出数名紫纱襦裙的美貌侍女。
“今夜就让本宫为您侍寝,让您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无以为报……”
我失笑出声,“殿下肉身初愈,岂能劳顿伤身,要不咱们改日?”
“你倒是会想美事。”紫玉哼了一声,又一挥袖,眼前莺莺燕燕立时无影无踪。
“被人钉了人伦往事,不想着脱身绝境,任由什么‘情不知所起’,学问未治出名堂,却学会解妇人绦带,等你油尽灯枯,咱俩灰飞烟灭正好一拍两散。”
说完又抹泪,我脑子发胀。
“殿下说的极是,如今末世,自当……”
“打住,你去女儿山取了典籍,好好去凉州教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送帝女去长安了?”
“怎么帝婿就那么让你动心?”
“那行,建康也不去了?”
“江南两百年乱世你打算去捡漏女鬼还是咋地?”
“好好,都听你的行不?”
紫玉忽笑出声,用指间戳我脑门,“你脑子抽筋了?听本宫的就该去出家,了断万千因果。你又舍得吗?”
我倒吸凉气,“要不咱们从长计议”
“郎君~”紫玉声音发颤,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一片腻白,深沟隐约可见。
“您且看!”
却又一巴掌拍在我手背,“剁手!让你看本宫胎记。”
我想起她锁骨处那片火焰状胎记,初见时曾给我看过,此时却不见了。
紫玉忽扑入我怀中,紧抓我胸襟激动得有些发抖,“那该死的越巫,如今这千年阴咒尽散,妾感激郎君恨不得就去死~……”
“咱不是才活过来,为何却又去死?”我犹豫着轻抚她脊背,那脊背比我掌心还要温热许多。
紫玉哽咽,“人家那是喜极之下,情不知所起耳……”
咦,这就学会了?
她又拉上我手,“郎君带人家去看洛阳铜驼街。”
“己然宵禁,小心被禁军拿去?”
“偏不,妾就要去,怎么郎君急着回藏书阁?”她眼波流转,眸子晶亮。
“好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我心念一动,牵着她的手出现在松林之中,雨己歇,月光压着流云,林中寂静鸣蝉,能听见紫玉心跳声。
我俩出了灵星门,就这样披着月光在铜驼街上,这里曾历经数次兵乱战火,萧条而破败。那数丈宽的青石板大街两旁街铺鳞次栉比,比邻相间的长明街灯,能想象出旧日繁华。
紫玉又伸手化出俩串糖葫芦,分我一串。
正散步时,听见不远处怒喝,“何人?站住莫动!”
竟是一队巡夜禁军。
“快跑,怕什么来什么!”我扯着紫玉衣袖向一处陋巷跑去,紫玉咯咯笑着,初聚的肉身跑起时灵巧若飞。
她脸上无比快活的样子让我心里忽又触动。
等甩掉禁军时我己经气喘如牛,“我的乖,吓死我了~~~”
我撑着膝盖,两腿发抖。
紫玉蹲下托着腮笑我,“哟,这就不行啦?您这么虚,今后可怎么得了哟。”
我无奈喘口气,“能和你比?你如今这情形,还能算是鬼~灵啥的吗?”
紫玉一挺胸,“那是自然,郎君且看。”
她轻摇身姿,刹那化作无数萤火,萤火很快消失不见。
我眼前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巷道。
接着她又现身而出,衣袂飘飘,“郎君负责勤勉治学,妾身负责貌美如花。”
我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