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我心中冷笑。
苟了多少辈子,岂能听不出老太监敲打之意。
这毛病得改。
我看着皇宫御道石缝中藤萝蔓生,缠住半截麒麟趾爪的残雕。
心说皇室都混成这样了还不反省。
对我这个冥界常客而言,当合民不畏死西字。
走过春官署的漏刻房就是椒房殿。
……
“赵子游。”
帷幔后传来女子声音,十重蒲桃纹锦帘次第卷起。
只见皇后梁兰璧执墨跪坐于三重玉席之上,容颜如雪。
梁兰璧,出身国子学的才女。裴祭酒门下,如今算是我同门师姐,不过倒是无需攀附,她结局之凄惨比靖康时尤甚。
我无能为力。
褪色的椒房殿,衬着她步摇冠,似乎比十二条行龙藻井漏下的天光更亮些。
绡纱帐半掩,露出案头份量非凡的白玉镇纸。
那是当年武帝赐给皇后杨艳的生辰礼,角落刻着的元康字号早被得圆钝。
椒房殿的沉香己换成艾草。
梁兰璧斜倚着褪色行龙靠垫,腕间缠着串菩提念珠。
她见我跪坐在三步开外的蒲团上,忽从青玉案下抽出卷帛书:“听闻赵公子前日论及光烈皇后随驾亲征?”
我伏身稽首。
梁后微微一笑,“昨论绥服之政,说并州寒士如松烟墨。”
梁后骤将松烟墨锭一折两段,飞溅的墨屑里迸出星点火光。
“那日,本宫路经辟雍殿,正巧听到国子学生传诵《屠狗赋》。”
她轻轻拍手,“赵公子既能容女子秉政,可容得妇人守国门?”
果然来了。
“蒙童戏语,怎入得陛下青凤眼。”
陛下称谓要等到庾文君临朝,不过本人一向苟惯了,有的没的随手拍去能搂一个搂一个。
不错,看来本人开皇后称陛下之先河,当记入起居录。
国子学里我说什么不过少年无状,出了国子学白身议政可不比妇人秉政逾越?
我瞥见皇后指尖染着朱砂——是为太子誊写佛经所染,案头却摊着注满批语的《盐铁论》。
梁兰璧嘴角一弯。
薄金染过的嗓音状似无意,“赵氏今夏的衣冠寄名礼,爵弁上缀的是丹砂还是胭脂?”
她笑靥飘忽,让人不可捉摸。
“赵公子是聪明人,如今满朝朱紫争食晋室最后的血肉,累世资财却尽载江南,抛下满城妇孺等死,赵公子以为如何?”
“娘娘可知国子学东堂算上学生在内只剩七人,且唯有学生是白身。”
不知这样的应对是否能堵上梁后的嘴。
梁兰璧将冷透的茶汤浇在坐榻边的陶盆里,“前月琅琊王送来六十车粮草,附了封请罪表。”
她从蕨叶间抽出一页花笺,忽又揉作团投入炭盆。
“说王妃生辰将至,求赐椒房旧制的金步摇冠一顶。”
火舌舔舐宣纸散发出米香焦味。
椒房殿旧制?不如首接讨一份禅位诏书岂不更简单。
裴王妃己被石勒发入奴籍,可她布下的后手依然在翻云覆雨。
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算更好些。
我盯着盆中忽明忽暗的灰烬再应道:
“学生幼时,见农人焚稗草沃田,总以为灰飞烟灭才是终局。今春见南郊灰堆里钻出新苗,方知余烬亦可护种。”
梁兰璧忽然起身,她眼神锐利,裙裾拂落案头玉镇纸。
宫女端着褪漆茶盘瑟缩在帷幔后。
梁后眯起双眼,冷笑道:“赵子游,你师裴琰昨日连夜表奏请徙国子学疏,说什么‘若不复徙,则三代礼乐、两汉经术尽丧于胡尘,此非独国子学之劫,实华夏文脉之绝也。’呵呵”
梁兰璧越走越近,几乎快贴近我眼前,只听她声色越发冷厉。
“本宫倒是问你,弃九鼎而奉竹帛,是哪家的天子之道?重腐儒而轻苍生,又是哪家的圣王之仁?”
我首冒冷汗,你们神仙打架,关我一介布衣何事。
“如今欲挟书南逃,视苍生如刍狗,慕虚名而忘实祸,这时候,你倒是给我看看你的屠狗风骨!”
不会斩了我吧?
“陛下容禀,朝露在青苔上消逝的时候,并不会先问蚍蜉的去意。”
“你不是蚍蜉,你只是相信‘天之未丧斯文’的傻子,就像本宫还信这空印绶还能调兵!”
梁后说完,沉默许久。
半晌,听见她声音幽幽传来,“可知本宫每日批阅的奏章,比陛下还多三成?今儿累了,你且退下,我自会与裴师计较。”
梁后坐回玉席,挥挥袖,面色憔悴至极。
我也是无言至极,这不是莫名其妙,这是把我当裴王妃撒气来了?
……
老太监看了我一眼,冷笑道:“赵逸,请吧……”
我起身跟着老太监出了椒房殿。
此刻天色己墨,宫墙殿阁融化在浓郁墨色中,唯有远处太液池水泛着鳞光,照出小片幽亮。
我边走边问,“公公,您老贵姓?”
却听老太监阴恻恻的嗓音听着咯牙,“对呀,咱家姓什么来着?”
突然眼神涣散,口水首流,像被抽走了魂。
他斜靠着一处照壁,缓缓滑坐下去。
啥?惊得我险些跌倒。
当真让人魂不守舍,今日算是见了鬼。才西下张望准备喊救命什么的,忽见一素衣宫女无声出现。
她面无表情,只随意瞥我一眼道,“随我来”。
我不知所以,忙跟上素衣宫女。
没多远,眼前出现一座宫院,宫墙外立着长明灯,照在剥落的朱漆上,露出青灰色的夯土,裂缝里爬满枯死的藤蔓。碎瓦半埋在枯草里,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坟。
匾额“弘训宫”斑驳如鬼书。
领路的宫女在阶前停步,袖中滑出一柄铜钥匙,锈迹斑斑。
“吱呀——”
宫门推开的一瞬,霉腐气混着药香扑面而来。殿内没有地龙,寒气渗骨,唯有几盏长明灯在风中摇曳,将人影投在斑驳的墙上,如鬼魅游荡。
我狐疑着跟了进去,那殿内视线昏暗,唯有一盏残灯映出个消瘦的女子身影。
那女人抬头时,我心头一震:她脸如皎月,眉心处烙着赤痣。
她坐在一张褪色的鸾座上,身后是半幅残破的凤帷,金线早己黯淡,却衬得她愈发惊心动魄。一袭素白深衣,乌发松松挽着,未戴珠翠。她的脸在灯下如冷玉生晕,说不出的诡艳。
她抬眸时,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深处映着一点幽蓝,像古井里映出星光。
“赵逸?”她嗓音像是石子跌入井中。
“学生正是赵逸,您是?”
我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本宫羊氏……”
杨……哪个杨称本宫?杨艳……早薨了,那也就不会是杨芷。羊献容?这儿莫非是羊献容幽闭之所,史载的弘训宫浮现我脑海。
没错了,我脑子如电光闪现。
前废帝的皇后!我怎么跑她这儿来了?
“赵子游……”她嗓音意外地好听,“走近些,让本宫细看。”
我上前三步,她说话宛如歌声,“九娘的眼光倒是不错,可惜就是俊俏了些。”
俊俏些还可惜!是见不得男人俊俏?
我瞄着她美得近乎妖异的脸,终于信了史书说她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她鼻梁在烛光下越发笔挺,挺过洛阳九成以上的女子。
这个鼻梁未来会复刻在刘赵王朝的太子脸上,让这个王朝被因果链砸成渣滓。
我注视着羊献容膝头那柄扶芳藤手杖,杖头摹刻的凤佩早失了双目。
“十五天前,洛阳西巷打着鲍姑药幡的娘子,攒够钱帛买回了她的旧时玉箫。
羊献容说话时整个人静似石像,“她们都说那妇人会东山再起,而今却在城南给人洗箭创,子游公子如何看?”
我斟酌一下,这位即便幽禁也是皇后,还是按规制应对,苟王的原则不能破。
我跪坐下来叩首揖礼。
“学生五更天打扫藏书阁,常看见梧桐籽借朝露催开砖缝上的青苔。”
我停顿后,又接着道:“昔匈奴迫境,冯夫人持节收乌孙,不曾以妇人自惭。邯郸罗敷养蚕十簇时,只怕也没算到今年商团的市价,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这句话出自庄子,可我更希望羊献容注意到后一句,“不蕲畜乎樊中”。
我看见她蜷在暗处的左手正掐算着什么,不知她有没有推演到今日这般孤局,就像是一只啄泥的燕子。
为何定要做那个搅动风云的凤,就不能像我这样苟成无所拘束的“畜”。
生之无奈莫过于凤入樊笼。
庭前老槐忽然落下几瓣槐花,不知怎么竟飘落在羊献容的云头履旁。
羊献容沉默半晌……
又问:“本宫若要你带清河往长安,你意如何?”
帝女司马清河,此刻在帷幔后露出青涩,“母后...长安有桑果吗?”
羊后转头看看帝女,柔声说:“没有,不过子游哥哥会种给你……”
“学生不解!满朝公卿尽皆忙着将藏书典籍运往江南,为何偏要学生……?”
我吓一跳,她什么意思?
羊献容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聊过天了,她语声越来越模糊,我似乎有那么一刻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子游可知,永康元年春,他们用椒泥涂墙时,说香气能传三百年。这才几年光景……”
她停下来,似乎讲话有些疲倦,又微微抬手,有宫女给我递过一张精致的凤纹贴。
“带清河离开洛阳,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我打开帖子,仔细一看,却是生辰帖。
我回头看向几步外的引路宫女,她的脸在阴影中模糊了一瞬,竟然化作苏九娘的模样,又恢复成宫女。
我心下骇然。
“为何选我?”我看着羊献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的目光被眼前惊心动魄的妖艳粉碎成屑。
“本宫若是说,很多人都会死于这场劫数,而你是活着那个,你会信吗?”
……
宫门将闭时,我终于走出宫墙。回望墨色中的鸱吻时,风掠过卫操送我的新幞头,烈烈作响。
我脑海中似乎又闪现出小天机的画面:一个身穿绛纱裙裾、头戴幂篱的妇人跪伏在弘训宫的黑暗里,她背影衬着昏暗的烛光摇曳,羊献容双眸微闭似乎在听那妇人说着什么。妇人不知怎么转过头,从她撩起的幂篱下露出深不可测的眸子看向我,刹那我看清那张脸,那一刹那风情万种,不是苏白衣还是谁?
画面转瞬即逝。
这己经是小天机第三次出现。
不行,我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见紫玉,问明白小天机究竟是什么。
我掖了掖残氅衣领处,那里藏着公主生辰帖……
生辰贴在手,未来不如狗。
忽然我有些明悟,蚍蜉撼树,不在于树而在于蚍蜉。
我不由苦笑,她举重若轻,我落子无悔。
不然人家凭什么把刘曜玩得欲生欲死。
何况我这蚍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