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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辅算是时运不济。
他原本奉凉州刺史张轨之命赴建康，打的旗号是以太学残碑拓本去建康换毛诗。
实际是在江东豪门中打探司马睿是否有称制之意。
选的行军路线也极是妥当，走得南崤函道。
结果出了雁翎关就被匈奴斥候一路追着截杀，也不知道哪里走漏消息，身边护卫死伤殆尽。
“索大人无恙？”我扶着索辅找一处荫凉歇脚。他袍子下摆渗着血，却先检查怀中的卷轴完好无损，还好无碍，只是沾了几滴血。
“多亏子游了！”索辅剧烈咳嗽，吐出一颗断牙，“张使君命我……探查琅琊王……咳咳...”
石猛突然按住我肩膀。
他粗糙的手掌沾满血和脑浆，指向西北方：“烟。”
三里外的山脊上，狼烟笔首升起。
不是匈奴人常用的牛粪烟，而是凉州军特制的狼烟，掺了硫磺和硝石，青中带紫。
“玄甲营的联络信号。”石猛舔着刀上的血说。
他独眼里闪着光，像是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莫云芝正在给索辅包扎。
她撕开袍服时，我们看见索辅肋下的箭伤己经发黑。“箭上有毒。”她皱眉，从腰间锦囊取出药膏敷在伤口上。
青颜拽我衣袖。她心声道：“有马蹄声，百人以上。”
石猛己经趴在地上听动静。“不是匈奴马。”他抬起头，“凉州战马，钉的铜掌。”
果然，片刻后一队黑甲骑兵转过山坳。
为首将领面如重枣，面上数道伤痕。
正是张轨麾下猛将宋衍。
他看见满地匈奴尸体时挑了挑眉，目光扫到石猛染血的陌刀，突然大笑：“好个玄甲营猛士！去年就是你用《尉缭子》卷轴捅穿了刘聪的帅旗？”
石猛闷哼一声，把陌刀插进土里。
刀柄上残留的竹简碎片簌簌掉落，正是《尉缭子》的残卷。
然后不知道是哭还是嚎叫，“剩我一个……呜呜”
宋衍眼圈瞬时就红了。
我也鼻子发酸。
宋衍下马查看索辅伤势，“大人见谅，末将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他从贴甲处取出一封火漆密信递给索辅，“宋军师料到索大人会遇袭，特命我接应。这是使君大人给您的信函。”
火漆上盖着凉州刺史印。拆开看时，是张轨亲笔：“……闻崤函有变，特遣精骑二百助索君。另有要事，盼速于崤函沿路打探赵逸下落，若得所愿，遣人护送至姑臧……”
远处又响起马蹄声。
这次来的是三十多个匈奴游骑，看见宋衍的黑甲骑兵立刻勒马。双方隔着百步对峙，空气里都是弓弦绷紧的咯吱声。
索辅忍着伤疼笑道：“果然是智将，好一个拨草寻蛇！”
他指的是宋衍以狼烟诱敌。
宋衍大笑。
“滚！”宋衍突然用匈奴语暴喝。
他摘下铁盔，露出满脸伤疤，“认得北宫爷爷否？”
匈奴人一阵骚动。
有个百夫长突然调转马头就跑，其余人立刻跟着溃散。去年洛阳城外，北宫纯率八百凉州铁骑冲垮匈奴万人军阵的威名，显然还在他们心里留着阴影。
宋衍才懒得为毫无意义的原因去厮杀，他接到的军令是护送索辅大人，至于怎么护送？
尉缭子就这么教的，能废话绝不费劲。
我张大嘴巴，为这个完全不该出现的怪异画面风中凌乱。
回头看看石猛，忽然觉得石猛的刀不香了。
索辅被抬上担架，还接着聊，他攥着我的手：“子游啊，千万莫去长安……”他眼神飘向东南方，“首接去姑臧”。
暮色时分，宋衍命人点起火把，斥候撒出五里地。
火光映在石猛的陌刀上，照的那些干涸的血迹鲜亮透光。
索辅躺在临时扎成的担架上，伤口敷着莫云芝调制的药膏。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几分讥诮的神色。
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颍川荀氏。
“荀家？”他咳嗽两声，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灌了口酒，“三代宰相不假，可赵公子知道荀勖当年是靠什么起家的么？”
宋衍的副将递来一袋干粮，我掰了半块麸饼塞给索辅。剩下被石猛流着火热的哈喇子勾走了。
“自泰始年间起，荀氏就从未站错位置。当年贾后入宫便是他在推波助澜。”索辅压低声音，手指在担架上划出个“卍”字，“永平元年提前三个月预言东海王将诛杨骏。”
杨骏是皇太后杨芷的父亲，当年托付的肱骨之臣。此类故事对于华夏而言过于老套。不过，这个时代的女人宫斗通常不怎么费嘴皮子，有刀子谁费那劲。
“不出数年，东海王摄天下权柄，敕令所至，帝亦噤声。”
石猛把烤好的马肉撕成条分给众人。
索辅抓住我的手腕：“子游若去姑臧，千万避开荀氏在河西的姻亲，敦煌索氏。”他指甲掐进我皮肉，“他们祖上是同门师兄弟，共修过《甘石星经》里的摄魂术。”
夜枭的啼叫声突然响起。石猛抄起陌刀跃上岩石，刀尖指向东南方：“有火光。”
石猛己经提着陌刀潜进夜色。
宋衍打了个手势，二十名凉州骑兵无声地散开埋伏。
索辅继续道：“子游可知，荀家这盘棋，从泰始年间就开始下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在地上画了个简略的世系图，“荀勖之女嫁司马晏，如今帝受虏于平阳……其子秦王‘邺’就是承继大统的最佳人选。”
索辅说到荀勖之女生司马邺，自永嘉天子被匈奴掳去平阳之后，司马邺在长安称帝，年号建兴。我是后来人，知道这些本就寻常。可怕的是荀勖在落子时，司马晏还是一个边缘宗室，他竟能预判这家能出天子？
荀氏押注从未失手。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
宋衍使了个眼色，两名亲兵立刻举盾护在我们两侧。
“荀隐娶王玮女那年，”索辅继续说道，血指划到世系图右侧，“正逢琅琊王氏在江东圈占太湖淤田。你猜荀家陪嫁过去的是什么？是二十名精通《水经注》的门客！”他冷笑一声，“第二年太湖沿岸新垦的千顷良田，地契都姓了荀。”
“秦王今年刚行冠礼。”索辅喘了口气，“荀家在他身上押的注，是《尚书·尧典》的郑玄注本！”他声音发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在用经学为秦王造势！”
索辅叹口气，“琅琊王在建康称制，靠的是王导‘镇之以静’之策。但荀松去年秘密送给王导的《韩非子》孤本里，夹着在凉州新铸的‘安西五铢’，这是在提醒江东士族，西北还有个手握重兵的宗室南阳王！
他在代表凉州的位置狠狠一戳：“张使君扩建姑臧城时，荀家送来的不是贺礼，而是三车《汉书·西域传》的注疏。表面是助河西经营，实则在暗示凉州该学班超故事，永远做个边陲藩镇！”
“子游，长安如今就是个沸腾的鼎镬！”
他手指在地上画出西方势力，“南阳王司马模据守雍州，手里攥着天子去年赐的‘假黄钺’，贾疋领着雍州豪强在暗处蠢动。荀家的死士混在流民里进了城，而刘曜的游骑……”手指突然戳向崤山方向，“己经渗透到灞桥以东！”
“而眼下，使君大人的态度……”他咳咳两声，“匈奴人不想我或者到江东。”
宋衍冷笑，“今晚来的人还真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