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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巷的土墙爬满野葡萄藤。
丙三号宅院的门楣上悬着风铃，铃舌却是骨雕凰喙。
房檐挂着酒招，这里原来是一处客栈。
这就对上了，这里就该是羊后间人令“幽巢秘典”里说的血喙司,豢养刺客的桩铺。
刺客被称为喙女，以噬魂蛊夺人性命于无形之间。
石猛叩门时，二楼的竹帘微微晃动，帘后闪过一抹绛色。
“诸位郎君里面请。”
开门的童子生着对招风耳，脖颈处有圈明显的缝合疤痕。
他引路时故意踩过天井积水，涟漪中倒映的廊柱竟有七根，可实际只有六根朱漆木柱。
中堂供着尊缺角的石羊，香炉里插着三支燃到一半的线香。穿葛布短打的掌柜从账本堆里抬头。
“三间上房”。
我将钱袋放在账本上。
二楼传来琵琶声。
穿杏红半臂的胡姬倚着栏杆调弦，她手腕系着的银铃铛随着动作轻响，每个铃铛内壁都刻着微缩的九尾狐图案。当她转身时，后腰处的衣料透出暗红色纹身，像是被血浸透的凰喙。
“店家，十斤酱羊肉，二十张胡饼！”石猛把陌刀往地上一杵，震得邻桌酒盏叮当响。
韩城的黄昏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胡杨巷丙三号客栈的天井里却飘起烤胡饼的焦香。
我正给莫青颜擦去唇角的芝麻粒，石猛把最后一块黍饼掰碎泡进羊肉汤，忽听天井里突然传来马嘶声。
我探头看去，一匹独眼青骢马正映在水面上，可马厩里分明空无一物，细看才惊觉那马在视线里缓缓现出，周身上水雾缭绕，竟是快到比人眼反应还快三分。
好诡异的马。
“小二，上一瓮葡萄酒。”那声音清凌凌像碎冰碰壁，语调却带着流民特有的惫懒。
抬眼望去，是个倚在柜台边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捧着块硬得像石头的黍饼啃得欢快。他右眼缠着条洗得发白的青布带，左眼却亮得惊人，是那种在洛阳最上等的波斯琉璃匣里才见过的孔雀绿色。
粗麻衣领下露出一截纤细的颈子，沾着草屑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掌柜的苦着脸掰手指：“这位客官，今日酒价己涨到……”
“记我账上。”我忍不住开口。
那少年突然转头，独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他抬手将遮眼的布条扯松了些，我这才发现布条下隐约露出蜿蜒的疤痕，像是有谁用朱砂笔在白玉上画了道艳丽的血痕。少年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血管，指甲却修得极短，指节处还有未褪尽的茧子，显然是常年握刀的手。
他抱着酒瓮蹲到我们桌边时，我才注意到他腰间悬着的不是寻常匕首，而是一柄三寸长的金错刀，凉州贵族少女及笄时才会佩戴的饰物。刀鞘上“张”字铭文被故意用泥浆糊住了半边。
“听说您在找去凉州的向导？”
石猛刚要摸刀，少年却噗嗤笑出声来。他仰头饮尽残酒，喉间有颗朱砂痣随着吞咽上下滚动：“再请我吃盘蜜渍枣子，就告诉你匈奴游骑的位置。”
他单膝蹲踞的姿势像极了蓄势待发的狼崽，布带缝隙间隐约可见的伤疤蜿蜒至鬓角，反倒给这张尚带婴儿肥的脸添了几分煞气。
当第三份金丝枣糕端上来时，他终于把金错刀啪地拍在桌上。
“张绫。”他突然用洛阳官话念出这两个字，“三日前我梦见姑臧城的文庙塌了半边，结果第二天就接到使君密令。”他吸吮着指尖沾的枣糕，“有个背着书囊的傻子正往别人包围圈里钻呢。”
青骢马打着响鼻，独眼的空洞里竟闪着和她右眼同样的孔雀绿光芒。
他甩来半枚青铜虎符。
小天机乍现，这是张轨调兵用的信物。
“现在信了？”他歪头一笑，残缺的犬齿闪着蜜饯般的光泽，“方才那些酒食，算你孝敬本帅的。”张绫右眼盯着我，“荀家派了十二个死士跟着你们，刚才在城门口解决了三个。”
“荀家的人？不该是匈奴人吗？”我压低声音问。
“再来三斤，酱驴肉！”石猛铜锣般的嗓门震得房梁落灰。这莽汉己经围着那独眼少年转了半天，粗粝的大手不断往对方碗里堆肉山。
张绫抬眼看了看石猛：“你手下这个莽汉，能打几个？”
石猛勃然大怒，陌刀己经指向他咽喉：“谁，莽汉？”
刀尖离他的喉咙只有一寸，张绫却连眼睛都没眨。他突然出手，我只看到一道残影，下一秒，石猛的陌刀己经插在五步外的地上，而他本人则被按在桌上，张绫的短刀抵着他的后颈。
“宋衍说你很能吃，”他在石猛耳边轻声道，“但打架还差得远。”
莫云芝倒吸一口冷气，我则完全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很厉害的样子。
张绫松开石猛，坐回凳子上继续啃烙饼：“今晚荀家的人还会来，你们就住这里？”
石猛揉着脖子站起来，这次语气恭敬多了，“玄甲营？”
张绫摇头：“玄甲营早没了。我是吃死人饭长大的。”他右眼扫过我们每个人，“丑话说前头，路上谁拖后腿，我就扔下谁。使君大人只要赵公子活着到姑臧。”
他盘腿坐上条凳，裹眼的青布带歪斜了几分，露出小半截白玉似的鼻梁。
他正用匕首尖挑着块卤肝逗弄石猛：“喂，傻大个子，这肝要是抛起来你能用刀尖接住不？”
“瞧好了！”石猛劈手夺过匕首，刀光闪过，那片肝稳稳扎在刃尖。少年拍手大笑时，布带下突然滑落几缕鸦羽般的碎发，又被他不经意别到耳后，那截手腕的弧度，在火光中柔美得不似男子。
我忍不住又推过去一碟蜜饯金枣。少年眼睛一亮，却故意板着脸：“公子这般大方，不怕被我拐去卖掉？”他说话时右颊显出个浅浅梨涡，缺了半颗的虎牙在烛火下闪着蜜色光泽。
他突然伸手，拿走了我面前没动过的胡饼。
“吃饱些，”他咬着胡饼含糊地说，“今晚要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