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司马清河与青颜己经在隔壁睡下。石猛在院中守夜。我和莫云芝坐矮榻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低声交谈。
“你觉得他可靠吗?”莫云芝解开束发的簪子,青丝如瀑般垂落。她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铜镜就放在膝头,镜面映着跳动的灯焰。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使君大人既然派他来,总有道理。”手指无意识地着发间的鱼尾簪,“但他出手太快了,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制住石猛的。”
莫云芝轻笑一声,手指点了点铜镜:“郎君可注意到他的右手?”
“嗯?”
“虎口和食指的茧子。”莫云芝比划着,“那不是练刀磨出来的,是常年拉弓的痕迹。他腰间的短刀只是个幌子。”
我仔细回想,确实记得张绫拿烙饼时,右手拇指内侧有一道显眼的老茧。莫云芝的观察总是这么细致。
窗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们同时噤声。是石猛在院中巡逻,沉重的步伐很容易辨认。莫云芝继续道:“他左眼的伤很奇怪。”
“怎么说?”
“伤疤边缘太整齐了。”莫云芝用手指在自己右眼周围画了个圈,“不像是战场上受的伤,倒像是……自己剜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莫云芝自幼跟着青铜行会的人行走江湖,见过的伤不计其数,她的判断很少出错。
“还有他走路的样子。”莫云芝压低声音,“右腿比左腿多半步,这是常年骑马的人才有的习惯。我猜他原本是个骑兵。”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响。我们同时转头看向窗下,只见张绫拎着个包袱走进来,战袄上沾着新鲜的血迹。他把包袱丢在井台边,借着月光能看出是人头的形状。
“解决了三个。”他对着空气说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们听见,“跑了六个。”
莫云芝的手悄悄蒙上我的眼睛,我感觉到她指尖微微发抖,石猛甚至都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睡吧。我握住莫云芝的手,”明天还要赶路。“
莫云芝点点头,却突然对着窗下说:“张将军,井水凉,我烧了热水。”
张绫的身影顿了一下,左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莫云芝吹灭油灯,在黑暗中轻声道:“不管怎样,他比石猛厉害得多。有他在,一窝老小就能活着到姑臧。”
“怕什么,大不了三千阴兵开路!”我满不在乎。
莫云芝嗤笑,趁着黑暗,轻轻把我揽进温软。“你也不怕被她吃干抹净……当人家白出力气?”
一窝杜若香悄然散开,我心头火热。
窗下,张绫正在井边擦洗短刀。
夜深了,院子里只剩下井台边哗啦的水声。
莫云芝的手抚上我的后背,温暖的触感将我从感官过载中拉回现实。
此刻张绫擦完刀站起身,独眼突然转向我的窗口,仿佛早就知道我在心神窥视。月光下,他的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转身进了厢房。
莫云芝温柔地按摩着我紧绷的肩膀:“睡吧,明日还要赶路。”她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不管他有什么秘密,这一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窗外,夜风吹过院中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仍浮现着张绫那把泛着寒光的短刀,和他嘴角扬起的弧度。
三更梆子刚过,门扉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莫云芝招手,鱼肠剑无声现入掌心,剑尖挑开一道门缝,廊下站着个挽堕马髻的妇人,绛纱灯笼映着她衣襟上暗绣的凰喙。
“奴家韩城胡杨巷掌事,拜见主上。”
她跪下的姿势很特别,左膝着地而右膝悬空,正是幽巢秘典所载“膝下有风”的暗礼。灯笼转了个角度,照亮她耳垂上小小的金铃,与客栈门楣上的风铃相似,也是凰喙铃舌。
莫云芝的剑尖抵住她咽喉,她低眉顺目,没有任何反应。
我忍着心中紧张感,这是我和幽巢的初次接触。
“胡杨巷,韩三娘?”韩三娘这个名字,是幽巢间人令给我的反馈。
她在进韩城时就己经跟上我了。我想起城门口那个转瞬即没的绛衣女子。
幽巢制下,对间人令有着独特的感应方式。
……
夜凉如水,韩三娘跪坐在席上,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她手指微微发抖,竹简展开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五百轻骑,分三队埋伏在驿道两侧的密林里。”她指着简上刻画的路线图,“每队配十名弓箭手,箭矢都浸过马粪水。”
我接过竹简,指尖摸到几处细微的凹痕。这是匈奴人常用的密记手法,凹点排列成狼头形状。
“他们搜查所有穿过往的流民。”韩三娘补充道,“特别留意是不是有世家的人混在其中。”
莫云芝突然开口:“匈奴人究竟在找什么人?”
韩三娘低头:"三天前,我得到玄鸟密报,该是清河公主的消息走露了。"
玄鸟是幽巢信使的代号。
这我有点不明白,清河公主不过是废后之女,匈奴人大费周章地找她干什么?
难道是因为羊献容?
羊献容冷冰冰的声音出现在我脑海里,“你可知‘神器天命,其气附牝’。”
难道羊后己经失陷于刘曜手中?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只怕是要以司马清河来拿捏羊献容。
我突然心里一紧,若果然如此,我在苏小那的分身岂不是有危险?
分身被髀骨神判所伤,和我失去感应,最后一丝感应是被苏小救走。
此后就再没有那边的任何消息。
弘训宫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正胡思乱想,又听见韩三娘继续道:“五百轻骑,皆配双马。从昨日起,他们每隔两个时辰就放出游哨,专查过往文士和。”
竹简开始无风自燃,灰烬中现出半枚箭簇,那是匈奴左部特有的狼牙箭。
莫云芝用银簪拨开灰烬,簪头泛出幽蓝:“箭上淬了腐心草。”她声音发紧,“这东西只对修习过文魄之术的人有效。”
“韩城驻军几何?”我突然发问。
韩三娘正在剪灯芯的手微微一顿:“三千整。都是没赶上洛阳之战的生力军。”烛花爆响中,她眼角余光扫向窗外,“南门大营距此不过二里。”
“主将何人?”
“骁骑校尉裴诤。”她借着调整烛台的动作,用指尖蘸了蜡油,在桌角画了个“裴氏家徽”,“裴祭酒的族侄,去年刚袭了武爵。”
我脑海中浮现出相关记忆。裴诤,字子毅,河东裴氏偏支。其父裴楷曾任并州刺史,永嘉元年战死于匈奴围城。此人最出名的事迹,是去年在国子学辩经会上,当众驳倒过荀崧的《春秋》释义。
韩三娘突然压低嗓音:“裴将军每夜子时必独自巡营。”她看了看莫云芝,贴近我耳边低声道,“他的大帐在演武场西侧,帐前有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
莫云芝轻咳两声,韩三娘立即收身,“裴将军近日得了个古怪习惯,”她做了个仰脖饮酒的动作,“酒囊从不离身。”
“备两坛河东的风露酒。”我起身整了整衣冠,“再找套干净的国子学服来。”
韩三娘应诺,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