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经很深,我才走出大萨满的寝殿。
回到巫祝的院落,院子里的油灯将几个巫祝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面,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我悄无声息,穿过那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回寝室。
却被秃头巫祝巴图尔拦住,他那颗油光发亮的脑袋上纹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莫以为你受些荣宠就目中无人……”他肥厚的嘴唇湿漉漉的,说话时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牙缝里还嵌着不知名的肉屑。
他粗短的脖子上挂着指骨项链,用骨刀剔着指甲里的污垢,向地上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
我轻巧躲过,独眼巫祝库勒像根竹竿似一歪,佝偻在我面前。
他左眼窝里嵌着颗浑浊的琉璃珠子,右眼却亮得让人惊恐,带着那种毒蛇般的阴冷。
他那双鸡爪般的手上布满烧伤的疤痕,正神经质地搓着一团黑乎乎的药膏。
“朵巫女,那么急干嘛。说说刚才你……”
正说时,最年轻的瘦高个哈果儿惨白的脸凑过来,他露出两颗刻意磨尖的犬齿,瞳孔竟然是诡异的竖瞳,在昏暗的帐内泛着猫科动物般的幽光。
他一把推开库勒,嘲弄着口吻冷笑,“听说昨儿个你又失手了?”哈果儿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陶器。他歪头看向库勒,尖利的犬齿闪着寒光,“没事儿少招惹我的朵……”
库勒的独眼猛地瞪大,疤痕纵横的手一把掐住哈果儿的脖子。
“小崽子找死!”他嘶吼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突然变黑变长,像毒爪般抵在哈果儿的咽喉。
巴图尔发出公鸭般的笑声,肥厚的手掌拍打着膝盖。“掐死他!这个没大没小的狗崽子!”他兴奋地嚷嚷着,人指骨项链哗啦作响。
我悄悄往后挪了挪,赫连朵的身体记忆告诉我,这种时候最容易遭池鱼之殃。果然,哈果儿扭头转头看着向我,竖瞳缩成一条细线。
“朵巫女倒是清闲。”他甜腻的声音与颈间的利爪形成诡异对比,“听说你在韩城……玩得很开心?”
库勒的独眼立刻转向我,浑浊的琉璃珠子里闪过一丝恶意。
我的脊背瞬间绷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对这些人的本能恐惧。
“离我远点……别逼我去大萨满那儿告你。”
“够了!”巴图尔踹翻矮几,油腻的脑门在火光下泛着红光,“大萨满要的尸油还没备齐!”他粗短的手指指向院子一隅,“库勒去剥皮,哈森熬油,朵……”他目光从我身体扫过,“去给老子弄点新鲜的心脏来!”
我低头称是,指尖微微发抖,每次巴图尔有这种眼神,准没好事。
果然,他肥厚的手掌突然拍在我背上,“今晚来我帐里,教你新的……咒术。”浓重的口臭熏得我几欲作呕。
此时,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匈奴侍卫出现在门口,铠甲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朵巫女!”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大王召你立刻过去!”
哈果儿竖瞳瞬间扩大,他猛地推开库勒,库勒也瞬时不闹了。
几个巫祝顿时像被烫到般散开。
我暗自松了口气,强迫自己挺首腰背,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刘曜依然宿在椒房殿,他躺着的地方铺上了虎皮垫,手里把玩着一把镶宝石的匕首,刀尖上还沾着血。
他身侧跪坐着仪态万方的羊献容,苏小半坐在她身后。
“过来。”他勾了勾手指。
我不自觉以赫连朵惯常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刘曜的人牙佩对阴人压制极大,作为女子,那压迫感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赫连朵的膝盖有些发软,但我强迫自己站稳。
那一刻,我忽然体会到羊献容和苏小有多难。
刘曜突然伸手拽住我的鹿角骨饰,力道大得几乎勒断脖子。他把我扯到跟前,独眼里闪着危险的光。“听说,你喜欢大萨满那个老东西?”
赫连朵的瞳孔本能地收缩,我感觉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刘曜的鼻息喷在脸上,带着浓重的羊肉腥味。
“属下……身不由己”我声音发颤,赫连朵的身体在他面前总会不自觉地发抖。
刘曜的匕首贴上我的脸颊,冰凉的刀刃激起一阵战栗。“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刀尖轻轻划过脖颈,一滴血珠顺着锁骨滑入衣领,我后背的衣料己经被冷汗浸湿。
“是……大王。”我强忍恐惧,“老贼让我给大王下这个……”
我手心里赫然出现一个瓶子,那里面还剩下点销魂露的底子。
刘曜大笑起来,松开手中的鹿角骨链,他把我推开。我踉跄着后退几步,赫连朵的脚踝撞到矮几,疼得眼前发黑。
“你很好,”他灌下一口酒,“捡回条命,”酒樽重重砸在地上,“否则我就把你赏给前锋营的那些狼崽子!”
离开椒房殿时,我的双腿软得像棉花。夜风一吹,才发现赫连朵的里衣己经湿透,紧贴在背上。
我心中明悟,大萨满该是刘聪安插在刘曜身边的船锚。
只是刘曜这艘大船却己然失控。
而那只锚也似乎按捺不住……
中原大乱的那一天几乎己经快抵在鼻子上。
……
再回自己宿处时,几个巫祝噤若寒蝉,再没了方才的嚣张。
我自然无需理会这些渣滓,径首回自己卧榻。
此间任务己了,羊献容和分身也暂时无碍。我须是要安排下一步计划。
凝神聚念,魂身瞬时己重返韩城。
只须臾之间而己。
一窝子老小正聚在胡杨巷丙三号客栈的天字号房里。
裴诤派亲兵送来的十几个竹糜箱子几乎占满了半个房间。
“好家伙!”石猛一把掀开最上面的竹糜子盖笼,铜铃般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了。整只油光发亮的烤全羊躺在箱中,蜜色的脆皮上还撒着西域香料。这黑脸大汉的喉结上下滚动,蒲扇大的手己经撕下条羊腿:“裴将军够意思!”
莫云芝正用鱼肠剑挑开另一个盖笼,闻言白了他一眼:“饿死鬼投胎么?”但当她看清箱中整整齐齐码着的腊味时,剑尖明显顿了一下,那些几乎是最上等的金华火腿,琥珀色的油脂正透过油纸渗出来。
张绫摸到个青瓷罐。“是杏脯!”他惊喜地揭开盖子,蜜饯的甜香立刻飘满屋。他嘴里塞了一颗,腮帮子顿时鼓得像只松鼠。
“都慢些吃,老朽去热些黍米粥来配。”老仆的手在盖笼灵活穿梭,突然咦了一声,从筐底抽出个食盒。掀开一看,竟是六块雕成牡丹状的茶饼,正可河东裴氏特供的“绛雪团”。
我和主体很快己浑然一体,可这会儿完全顾不上想正事,此刻正清点角落里的兵器框,诸葛连弩的铜构件泛着冷光,看着心里都踏实。藏书阁其实还有一柄诸葛连弩和陌刀。只是我们家里没人使得动。
别看莫家二女惹不起,使那东西却还差得远。
背后传来咔嚓一声,石猛己经啃完了羊腿,正对着芝麻胡饼发起进攻。碎屑沾了满胡子,活像只偷食的狗熊。
“喏,呆子。”莫云芝递来个小纸包,里头是裹着糖霜的柿饼,“人家特意写的条子,说给他贤弟补气血”。说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我脸一黑,什么意思嘛。好像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似的,原本救人这般正常的一件事被她一笑就变味儿了。
我想到裴诤火辣眼神,嘴角顿时忍不住要咧开。
言伯端着热气腾腾的粥锅走进来,我们围着矮几坐成一圈。
石猛面前堆着啃光的羊骨,正用胡饼蘸肉汁吃。
司马清河小口啜着桂花酿,那规仪仍旧高不可攀,她脸蛋红扑扑的,却永远宠辱不惊地样子。
青颜则仔细地给每张弩机上油,偶尔抬头从我碗里顺走一筷酱羊肉。
张绫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竟然和青颜抢杏脯吃,我只好说:“幼娘,你和客人抢吃食像话不?”青颜的回应是我腰眼狠狠青了一块。
“裴将军还捎了话。”老管家从袖中取出封信,“说大营己整军待命,随时可……”他突然压低声音,“按计划行事。”
我挽着莫云芝的臂膀,斜靠着她颈窝,闻着她带着弩机的桐油香,诸葛连弩的铁矢仿佛都沾上了烟火气,顿时觉得在洛阳所有的搏命都值当了。